和万克甫的会面一如香柚的担心，火星四射。刚开始还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随着谈话的深入，三人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焦躁里面，尤其是万克甫，话语里愤激难平。
万克甫原长着一副白净面孔，如今香柚细细看来，觉得他比之前还要白，但这白里透着疲惫的枯黄，就如同白雪底下掩着的枯草，无论上面的白雪如何遮盖，总是会露出一些痕迹来。而且他的嘴唇干燥翻皮，沿着唇边还长了两颗巨大的红泡泡，说话的时候就会牵动到它们，弄得他说话的时候都不太自然。
“如今虽是僵持之势，我是不会就此收手的。鹿死谁手，尚言之过早，怎么，我倒要做那缩头乌龟，怕了他韦政恒吗？”
不管忆潇湘和尉迟老师如何苦口婆心，万克甫终是不松口，执拗到底。眼看着三人的话越说越少，香柚思忖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说：“师傅已经烧好了菜，呃，再搁下去那鱼翅就要凉了，要不，先上桌吧？吃完再说嘛。”万克甫扫了一眼旁边这两人，用手指尖搔了搔眉毛，站起身来拍了拍长裤的折痕，说：“算了，这饭看来难以下咽了，我还是先回去吧，你们慢用。”
忆潇湘还意图挽留，可他去意已决，推辞再三就走了。看着关上的房门，尉迟老师叹了一口气，甚是无奈。“潇湘，我们是说不动他的。”忆潇湘颓然坐下，揉了揉脸颊，说：“我看，只有万老师能说得动他了。”尉迟老师微微欠起身躯，好像要站起来，但还是坐了回去。“去吧，见见面也是好的。”
菜只略略动了两三样就原封不动地被留在桌子上。香柚看着心疼，等尉迟老师走了，便自个儿坐下来慢慢品尝。说来也怪，明明看着挺好的菜，竟然吃下去滋味不怎么样。香柚吃了一碗饭，每样菜都动了一下，就把剩下的菜都存进了冰箱里。
第二天一起床，忆潇湘便吩咐她准备一些补品，跟他一起出门一趟。香柚心下揣测，这说不定是去探望那个昨晚提到的万老师，于是就从储藏室里翻出不少名贵的补品来，又把原有的精美包装整理一番。忆潇湘瞄了一眼那些东西，轻轻点头，欣慰感叹：“你想得挺周到的。”
车子在奔驰了许久之后，到了横沙岛。香柚眼前顿时开阔，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觉得整颗心都轻快欲飞。车子一头钻进穿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地的道路，仿佛被阳光溶化了似的，世界只剩下这种颜色了。不过，前方还是渐渐可以看到别致的屋顶冒出来，香柚欢喜地看着那些像挖空的小方块似的房子，目不暇接。
最后，他们在一幢不大的方块房子前的池塘边停了下来。一座弯曲的小桥通向水中央的房子，香柚惊喜地走在桥上，心里倒是雀跃得很。不过，忆潇湘的表情就古怪多了，眼睛睁得大大，眉毛不时抽动着，好像欢喜又好像悲伤，更有一点隐约的畏惧。
没等他们按动门铃，门就已经打开了。香柚看到忆潇湘的身体好像突然放松下来。她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人，那是一个套着一件雪青对襟毛衣的老年女人，皱纹重重的额头上荡漾着宽厚的温柔，松弛的嘴角轻轻抿着，随时等着微笑的展开。她的面庞有种孩童特有的亲切信任，和她的头上数量甚多的白发相得益彰。
“师母！”
万师母轻轻拍了拍忆潇湘的手臂，轻声细语中既有老年人的迟缓，又有着孩子的轻快。“潇湘，你憔悴了，是操劳过度啦！”忆潇湘的情绪起伏很明显，突然就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形。“我不累，谢谢师母关心。师母，老师他，他怎么样？”
万师母温柔地笑着，像安抚一只躁动的小狗，轻轻梳理它的毛发。“我正准备到菜地里剪一把韭菜回来，你跟我走走吧。”说着，让香柚把礼品都放在门内角落里，令她拎起藤篮，自己则挽起忆潇湘，自然地依偎着他，就像一个年迈腿脚不便的老妈妈依偎着儿子一样，边行边絮絮闲话。
“你万老师他知道你会来，也知道你要同他说什么，可是，他现在累了，也懒了，你就让他歇歇吧。”
忆潇湘脸上有些挣扎的表情，欲言又止。万师母大声叹了一口气，如同慈爱的母亲面对任性的孩子，无奈又疼爱。“我和你万老师都知道你是个好哥哥，真心对克甫和我们，可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怕他摔打反招怨不是？算了，随他闹去吧，跌倒了就再爬起来呗。我和你万老师是再说不动他的了，潇湘你呀，也别太操心他了。”
正好到了菜地边，香柚一看更是欢喜了。“哎呦，您这韭菜长得可好了，唉，我来割，你们说话。”也不管自己身上还穿着合体得微微紧绷的西服套装，径自甩开高跟鞋、袜子就闯进菜地里，唰唰割起韭菜来。割完韭菜又割芹菜，割了芹菜又瞄上了茼蒿菜，忙得她乐滋滋的。
等她割好了所有看上的菜，才发现藤篮都要装不下了。香柚为自己的贪婪而羞赧，抢着说：“我等会儿给您送回家去，啊，等等，我刚才摸了摸地面，挺干的，最近没有下什么雨，别把菜给闷黄了，我去挑两桶水来浇浇，你们再说说话。”
万师母也不阻拦也不推辞，笑眯眯看着她奔忙，和忆潇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末了还分出一大把菜给香柚，说：“就我们两根老木头，吃不得那么许多，你们拿回去吃吧。你要多做点好吃的给潇湘吃，管着他一点，别让他老那么操劳。”香柚被她说得红晕飞上眉梢，支支吾吾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忆潇湘注视着大门紧闭，窗帘低垂的房子，半低下头对万师母说：“师母，我走了，有空再来看看你们。”万师母怜爱地捏了捏他的胳膊，摇摇头，说：“你保重好自己我就放心了，这段时间你还是不要来看我们了，你万老师现在的处境，还是少见为妙。”“师母！”“你的孝心我们都懂，可该忌讳的还是避着些，不止为你好，也为你万老师好，不是吗？”
忆潇湘头更低了，像要把头埋进腋窝里。他伸出双手用力握住万师母的手，上下摇动了几下，勉强笑了笑才挥手作别。在回去的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沉闷得像一个木偶。香柚觉得他心里是难过的，依偎到他的身边，也不说话，一起看着流动的风景。天空永远那么辽阔明净，春天的云雀已经在树梢上挂起了清脆的铃铛，谁也不知道云端下还有悄悄潜入心脏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