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的火车喘着浓浊的粗气闯进了站。香柚和郭家兄弟紧张地盯着车站出口，希望尽早发现忆桃华的身影。
这趟火车人真多，如同倾巢而出的蚂蚁一般，密匝拥挤在出口处，艰难挪动着。不过，香柚到底眼尖，还是发现了忆桃华的身影。但是旋即她愣了一下，因为陪伴在忆桃华身边的除了拿行李的两个女仆，还有元老管事元吴妮。“您也来了？”
元吴妮微微点头作为答应，一言不发走在忆桃华的身侧，同她一起迎上过来打招呼的郭家兄弟。“姑妈好！”“您这一路可辛苦啦！”忆桃华眉开眼笑地一手拉住一个，左边瞧瞧右边看看，连连感慨：“好久不见呐！慧夫还是这么结实，慧和出落得更标致了！”两兄弟一左一右夹着忆桃华一面走一面闲话些家常，一派走亲访友的其乐融融。
到了家门口，正门早就洞开，郭太太着一身暗枣红团花的唐装掐身棉袄领着一众家下人在门口翘首以待。忆桃华一下了车子便紧走了两步上前，一把握住已经伸手相迎的郭太太，又是喜又是嗔：“这么大冷天干嘛还摆这种礼节，在屋里等着就是了。”郭太太笑盈盈如圆月的白胖脸颊上都是真挚的欢喜。“你好不容易上来一趟，我急不可待嘛！”往后一看，惊喜地问：“这是吴妮吧？”元吴妮恭敬问过好，站在原地微笑看着郭太太。
郭太太仔细打量了一番元吴妮，点头感喟：“都沧桑了，我记得以前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呢。”元吴妮微微把笑容再撑开一些，说：“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也想意气风发，可头发不够精神了。”这话说得郭太太会心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两鬓，那染黑的乌发虽然如漆如墨，可到底不似旁边年轻人的黑发这般光泽奕奕。
一行人且说且笑着走进正堂，郭老爷在许有源的扶持下徐徐站起，脚步略显蹒跚地往前走了两步，抬起手来虚虚按掌示意。“坐下说话。家里都好吗？”忆桃华彬彬有礼浅浅坐下，满面堆欢：“都好，嫂子还是那么硬朗，长安和慧兰都好好的，只是现在家里忙过年的事情，不方便都过来，等过了年，慧兰和长安要来住几天呐！”郭太太一听真是喜出望外，拍手叫好。“那敢情好，慧兰怕麻烦，都有两三年没回家来住住了，她就是这么不懂事，也不懂得体贴一下做爹妈的心思。”郭老爷苦笑着摇头，指着郭太太，说：“自己的女儿你还不知道吗？她呀，是被宠坏了。想风就是雨，爱怎样就怎样，哪管你两条老家伙在这里惦记得辛苦呀？”
元吴妮得体笑着凑趣说道：“都说儿女是做父母前生欠下的债，他们既然是来讨债的，怎么会管我们这些欠债的心里想啥，张手就要。”郭老爷听得连连点头，不住感叹：“这话说得是啊！咱们可都是欠着他们的，老要替他们张罗。可到头来呢，他们这些孩子还不领情，怨咱们老背晦的多管闲事。”
这话说得靠边站在忆桃华后面的香柚心里一动，知道这是指着说郭慧兰而说忆潇湘的。元吴妮笑着扶着忆桃华的肩膀，说：“可不是吗？我们老太太和姑奶奶为我们老爷、夫人都操碎了心，这份心思也只能对灯说而已了。”忆桃华拍拍元吴妮的手背，似嗔怪似赞赏。“甭提了，不为他们两个操心还能为谁呀？以后等我和嫂子两眼一闭就都清静了，随他们闹去。”
郭老爷看了一眼郭太太，耷拉下眼睛摇摇头，长叹了一声。郭太太也是摇头叹息，隔着小茶几伸手握住忆桃华的双手，紧紧捏了一捏。“我们慧兰有你们照顾，我们夫妻两个是很放心的。慧兰没能给忆家添个儿子，真是——”忆桃华身子往前倾侧，用力握住她的双手晃了晃，说：“亲家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慧兰当时为了生长安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我们忆家才是亏欠她的。”
郭老爷用手指敲了敲茶几，“说到这个，还真是感谢白老大。没有他鼎力相助，慧兰可能就熬不过那关了，羊水栓塞，嘿，那是逮着一个死一个啊。”忆桃华点头应和：“那是，我嫂子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菩萨跟前为白老爷上炷香，这么多年都没断过。”郭太太笑着说：“亲家是个念恩的人。”郭老爷听了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香柚立刻领会到他是想起忆潇湘提到的借钱购买白家疗养院的事情，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生怕他这时说出来便破坏了如此融洽的气氛。
不过，郭老爷却没有说这个，只是润了润嗓子，说：“明天我跑一趟上海，跟韦老弟约了见个面的，你们在这里好好住上两天，到处逛逛也行，就是这天冷了些。”忆桃华和元吴妮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尴尬地说：“还有五天就除夕夜了，您别——”郭老爷用一个坚决的挥手动作终止了她的话，不容置疑地说：“就是因为快过年了，才要当机立断。”
香柚注视着这位不仅头发斑白，连眉毛都有好些白须的老头子，心里翻搅起惊天动地的涛澜，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