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话题始终不是男人的强项，没说多久就续不下去了，仿佛那截话尾自己拖曳着热情的尾巴一头钻进沉默的深渊，怎么样努力呼唤都不出来。说话的两人都有些微尴尬，正好火炭底下的板栗隐隐透出一股甜美的芬芳来，两人都假装认真关注起火盆边一大一小的营生，含笑看了有好一阵子。
郭老忽然想起一事来，指着还站在旁边随时伺候的条纹毛背心男人，说：“我老糊涂了，都忘了你许久不上来天津，不懂家里的事情了。这是我们家今年新换的管家，姓许，是你大嫂的堂弟，你只叫他有源得了。‘为有源头活水来’那个有源。”忆潇湘微微温和笑着跟许有源见了个平辈礼节，说：“有源年纪不大，但看着沉稳谦和，父亲提拔他上来做这样的位置，很合适。”
“做事情是可以慢慢熟练的，年轻做点错事怕什么，教教就好了。顶要紧的是，上阵不离父子兵，打虎仍需亲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郭老一双温厚下垂的老眼，微微上挑，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忆潇湘。
“当然是这个理，至古名言嘛！”
“纵横沙场自然还是至亲骨肉最可靠，而老交情也是顶重要的。多年朋友成兄弟，自然这交情也得是一代传一代的，你说呢？”
香柚抬头瞄了一眼沉默含笑不语的忆潇湘，故意拨弄了一下炭灰，让板栗热腾腾的香味露出更多来。郭克俭兴奋起来，一直嚷着好香，要给爷爷一个。
郭老慈爱摆手，说：“还早着呢，等会儿吧。有许多事情是不能着急的。潇湘，钱是赚不完的，名利都可以等得起，可交情和性命都是易损不再来的。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也说说自个儿的心思吧。”
忆潇湘薄薄叹了一口气，说：“您为着韦老爷子的交情来的，我还能说什么呢？”郭老用手杖轻轻点了点地面，语气微微带着嗔怪：“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为了你们好！上回国债那事，闹得还不够惊心动魄吗？我跟你岳母两个人听到你中枪的消息，几乎背过气去。你是我们的半子，是慧兰终身的依靠，你好大家都好，好好地不成吗？干嘛要兴风作浪？还跟万家联成一党，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我听到韦老弟说这事的时候，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我就不赞同你们做这种股票投资，赚的都是虚钱，实业才最可靠。你也别搞这种了，好好和我一起做好北京国贸周边，再搞好广东碧桂园那边，保证你家业翻几倍。我是个老式商人，只相信土地是金子，其他都是虚的。”
忆潇湘还是笑着，眼睛紧盯着郭老，说：“我懂您的好意。可土地要变成金子更需要大笔钱才能做到。所以才要用股票投资来赚快钱。您的国贸中心和周边工程不是也有韦老爷子的一大份子吗？他哪里来的钱，都是在股票交易行里拿刀子一刀一刀削下来的。”
郭老脸色微微一变，颇有些不悦。“我是不懂你们那个场子的事情，若是像你说的那么血腥，你就更不应该进去了。挣这种钱，闹满手脏，没意思。”
“本来可以不用那么脏的，是他韦老爷子把规矩给坏了。内幕消息，操盘高手，要高就高，要低就低，整个市场都是他的规矩，哪里有这样的玩法？谁不顺他的意就赶尽杀绝，他比皇帝还顶天了。”
郭老把手杖往地下重重一顿，口气也不好多少：“所以你就要扭转乾坤，把家眷往国外一送，打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是不是？你们这不是做生意，你们这是在玩命。生意场上是共同获利，你们却是以家业相搏，争什么？争到了什么？”
忆潇湘面色一沉，眼睛里那条镀金的蛇都能看到吐出的红信子了。香柚作势一拨火炭，板栗在火中“霹剥”炸了一声。她和郭克俭同时欢呼了一声。烤板栗的香味开始荡漾在屋子里，把刚才几乎要针锋相对的紧张冲淡了下来。
香柚剥开板栗，送到两人跟前，殷勤相劝。两人都不好拒绝，于是接了板栗默默吃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忆潇湘拍了拍手上的屑，语气平静了许多。“以前，我初出茅庐，得过万老师的指点，跟过韦老爷子一起闯荡，他们都是我的前辈，都是我的恩师。这份情谊无论如何都在我心里。”郭老垂下剑拔弩张的眉毛，抚摸着手杖的把手。“父亲，我想挣钱，可是，我也想做出正确的抉择。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不就是您和我爸爸从小就信奉的真理吗？这也是做人的根本。”
郭老雪白的脑袋晃了一下，又归于平稳了。“你累了，我乏了，都歇息歇息吧，改日，改日咱们父子再好好聊聊。”
送走郭老，忆潇湘不胜倦怠地扶着桌子倒进软椅子里。香柚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迟疑了一下，说：“我觉着你老丈人是为了你好。”忆潇湘淡淡一笑，摸了一把脸，说：“再瞧瞧吧。还有板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