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节

黎明的时候反而夜色分外深沉,即使院子里到处都亮起灯火,可还是觉得那些来往的人们面孔都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元管事在前头昂然走着,香柚扶着老奶奶,牵着小女孩在后面跟着,心里老是不踏实,总仿佛脚前的地上不远就有个坑似的,脚步老磕磕绊绊。而且,寒冷比方才更盛了,裸露在外的脖子上老是冷飕飕,闹得人好想缩短一点脖颈,耸起肩膀来御寒,所以人们看着都有点佝偻猥琐。唯有元管事还是挺直了背脊和脖颈,不为所动。

眼看到了两层楼高的奈何桥前,元管事转脸来对香柚吩咐:“你去那边拿些纸钱和香火来,哦,还拿两枝白菊花过来。”香柚照着她的吩咐去角落那边摆设的物品供应点一一取来。

元管事接过香火,在奈何桥下的香烛堆中把一把香火点着了,一组三根递给老奶奶,让她在香炉上一一插上。又带了她们走上奈何桥,把其中一枝白菊花递给老奶奶,说:“把这花系在桥上。”自己也拿着一枝走到另一头的桥边去,闭了眼睛默默祝祷,脸颊的线条在摇曳的烛火与暗淡的灯光中蜿蜒出烟火的弧度。香柚偷偷注视着她,觉得此刻的元管事脸上那些深沉如夜色的悲伤是这般真切,像明月的寒光把其他一切人脸上暧昧不明的悲伤都覆盖过去。那种悲伤才真正有感染力,让香柚不由也心里酸楚沉重。她痴痴看着元管事祝祷许久,慢慢一圈一圈把花枝上的红绳缠绕在桥栏杆上,又看着她缠好后用手抚摸着那圈红绳,恋恋不舍,无限怅惘。

等到元管事终于回过身来,老奶奶早就等得有些腿脚酸胀了,不住在原地换脚。元管事和老奶奶双目对视,都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老奶奶先开口:“我今天走得多了,脚累,老了不中用。”元管事讪讪一笑,说:“我们下桥去烧纸钱吧。”便领头往桥下走去。

桥下有许多忆家的仆人在那里烧纸钱,烟熏火燎,白雾腾腾。元管事怕老奶奶受不住,便带她到一个人少些的地方去烧。老奶奶一面淌着不知是心里难过还是熏着难受的眼泪,一面念念有词地一张一张烧着纸钱。本来立在旁边的元管事,看着看着,不知怎地竟然泪流满面,忙扭开头去拭泪,一面对关心紧张过来看望的香柚解释:“这烟太熏人了。”

“元管事,你怎么在这里?”香柚和元管事都被这个问话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白夫人,身后还站着白峰、白春桥和香柚不认识的两个男人。元管事立刻展露出得体的姿态,谦和有礼:“是白夫人啊,哦,还有两位白先生、韦先生,感谢你们来给我们老爷送行。”白夫人的脸上透出一丝丝尴尬,像倾斜的香烛,总是不够旁边的香烛这般明亮,连说话都有些支吾闪烁:“嗯,嗯!应该来的,应该的嘛!”元管事双眼却像香炉里燃烧得正旺的火焰,熠熠生出高涨的光焰,但口里的话却无比谦卑:“能得你们诸位来送行,实在是我们老爷的安慰,说到底,咱们两家子的交情不都摆在那里了吗?还有,也十分感谢两位韦先生从老远的承德过来送咱们老爷,我在这里代我家太太、少爷谢过了。啊,还请两位韦先生回去替我们问候一下老爷子,请他多保重身体。”

香柚注意到,白家的人脸上都有些尴尬,如同穿错了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上街被人看见,眼睛的光都有些游移不定,生怕和别人对上眼睛;但两位韦先生却紧盯着元管事,等她说完以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其中比较年轻的韦先生用手指顶了顶圆框眼镜的边框,平静温和地说:“坊间传说忆家的元管事是一把绵里针,今天领教了。”说完微微点头示意,但没等元管事回话,他又继续说道:“我方才看着那边那位老人家总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说不上在哪里见过面,元管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呢?”

元管事的光焰忽然遭遇到了强风,顿时有些矮了下去,一时却不能就直言相告。正沉吟盘算之间,年长一些的韦先生已经开腔了:“弟弟,你这记性呀!这不就是前天在白叔叔家见过的梅主任的母亲吗?喏,那个小妹妹也在呢!”小韦先生恍然大悟地拍打着自己的额门头,连连说:“对,对,对!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呐!哎呀,老人家,您真是好本事,竟然自己一个人摸到这里来了,一路上有没有受什么委屈呀?”大韦先生用胳膊肘捅了捅小韦先生,呵斥道:“弟弟,你说话可注意着点,什么叫受委屈?这里是什么地方,能让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家和小孩子受委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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