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节

一时无话,香柚和祖孙二人静静聆听外面隐约可闻的喧天锣鼓,那厢的沸腾热闹到了这里便成了余音袅袅,微弱无力,但依然刺心。香柚分明看到老奶奶苍老的脸上满布凄惶,可是自己还是要无话找话来打探她,心里一阵翻搅。“老奶奶,您今年有70了吗?”香柚想了很久,只想到这个话头。老奶奶瞅了她一眼,接过孙女手上的杯子,小心放好,说:“74了。”“哎呀,比我奶奶都还大呢。我奶奶今年刚70。您看着还麻利得很,我奶奶就没有您这么厉害,眼睛不好使,老看不清楚。”香柚由衷惊叹。

老奶奶又瞅了她一眼,摩挲着孙女的头发,微微喟叹:“老了,不中用了。前年胃穿了个小洞,竟然折磨得我满床打滚,唉!老了,什么毛病都来了。”“那现在呢?好了没?”香柚身子微微前倾,靠在桌子上追问。老奶奶勉强笑了一笑,把佝偻的背脊往后微微一仰:“好了,听我这个小儿子说,医生用小猪的胃给我补上了那个孔,还说要我以后可别吃那么多,把小猪都撑成了大猪。”跟前的孙女听到她这般说话,忍不住抬头为父亲辩解:“我爸爸才没有这么说呢,这是伯伯说的。”老奶奶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顶心,连连道歉:“是是是,你说对了,奶奶记错了,奶奶老了,记性没有你好。”

香柚看着小女孩还有婴儿肥轮廓的脸蛋,十分喜爱,不由指点她尝这个,尝那个,又劝老奶奶吃点东西:“这个时间又冷又黑,怎么样也吃点吧,谁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呢?”老奶奶看着香柚真诚憨实的样子,便不好过分拒绝,当真就拿了些东西来填肚子,但还惦记着问:“姑娘,啥时候管事的能来呀?你看,我这等了也有好一阵子了,是不是管事的太忙,没空来了?”香柚有点支支吾吾起来,搔头抓脸挠腮,说:“这个,您说的没错,我们管事的确是很忙,这一时嘛,也脱不开身,您再等等,再等等吧!”老奶奶瞟了她一眼,瞟得香柚都窘迫得别开脸去,假装专心看小女孩吃东西。

老奶奶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上的桂花栗子糕啃完,搓了搓手上、嘴角的糕屑,缓缓说道:“姑娘,我知道我这趟来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老婆子在这里先告个罪,请你替我告诉他们,这个老婆子没要求别的,只是想替她那个造了孽的儿子上炷香,烧张纸钱,就算是了了一点心愿,赎了罪愆。”香柚凝视着她那张连皱纹缝隙处都充满苦涩的枯脸,佝偻如弓的背脊,瘦伶伶的身板,恻隐之心像大海涨潮,渐渐吞没沙滩吞没理智。“你等等,我去替你说一声。”

快步走出门口,香柚直直朝着元管事和副管事走去,哀恳的眼神仿佛是浩渺的烟波,一浪一浪无望但执着地拍打着坚毅的礁石。元管事的心肯定比礁石还坚毅,没等她开口就抬手制止了她的言语,冷淡而强硬的词语如同海上的冰山,巨大寒冷危险:“别冲动!”整了整已经平整笔直地衣服,顺手抹了抹鬓角,元管事才挺起跟往日一般挺直的腰杆,仿若无事般走进去,温和矜持地注视着慌忙起身相迎的老奶奶,说:“让您久等了。”

老奶奶被她的架势镇住了,一时结结巴巴起来,惴惴不安的双手不懂该怎么摆放:“没有,没有。”元管事不由分说把她按回椅子上,还是温和矜持有礼的话语:“您坐着吧,我比您小,没有您站着跟我说话的理。”顿了顿,她清了清嗓子,放柔了声调说:“您看,今天是我们老爷的头七,外面都是登门吊唁的亲友,不瞒您说,就冲着咱们老爷的面子,今天来的人客没有1000也有800,更何况还有少爷的呢。您如今这么一露面,说句不好听的,只怕您要难堪呐。”老奶奶明显被元管事这番听着体贴悦耳的话语打动了,竟然忘记了畏惧,伸出干枯衰老的手掌握住元管事的手,哆嗦着皱巴巴的嘴唇,说:“老妹子,我不怕。要怕丢脸我就不来了。可不来送一送这位忆老哥,我心里过意不去。你听我说,我这些天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我儿子拿着刀的样子,”她吸了一口气,声音哽咽嘶哑:“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临老来,儿子做了这等恶事,我真是——你让我去送一送吧,不到跟前也行,你让我远远地送一送忆老哥,要不然,哪天我蹬腿了也闭不上这双眼,不敢去见我们家老头子哇!”说着,她把自己老泪纵横的脸颊贴上了元管事的手背,泣不成声。看到奶奶哭了,本来正在吃东西的小女孩含着一口糖蒸酥酪就抽泣起来,扁得一张小嘴巴都要成一张弓了。

香柚忍耐不住赶忙用手背去擦眼角,本想张口替老奶奶说个情的,可话梗在喉咙里总没办法顺当出来。元管事的温和矜持狼狈地破碎了一地,黯然凝视着那颗银发凌乱的脑袋颤巍巍地在自己的手背上抖动,一句强硬的话都吭不出来。副管事虽然是个男人,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应对了,也悄悄低了头。

喧天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好像催促战士上阵杀敌一般急迫,催得人心头突突乱跳,连呼吸都急促张惶。元管事忽然用力拍了一下老奶奶的手背,毅然说:“走,我带你去过奈何桥,送一程我们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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