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节

食堂比工作安排室还要大,而且不是一般的干净,连香柚这种对洁净度十分讲究的人也不得不赞赏。每张果绿色的长方形餐桌都搭配着四张白色的凳子,餐桌与餐桌之间都保留有一定的距离,香柚发现,如此一来,要和隔壁桌的人拉个话就非得说大声点不可了。不过,这里很安静,应该和别人说话也不用那么大嗓门。只是,香柚瞧着这么多人同时在这里吃东西,竟然没有太大的声响发出,都是安安静静地,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但,等到香柚端着餐盆和何嫂真的走近餐桌时,才惊讶地发现,许多人都在低低地交头接耳,只是这声音的高低大小控制得太巧妙了,怎么听都听不清楚隔壁桌到底在讲什么。

对面吃得差不多的两个女人看见她们两个坐下来,虽然对她们投以好奇的目光,可是方才的交头接耳却完全停了下来,迅速地清光自己的食物,然后礼貌地冲她们示意一下,匆匆地离开了。香柚留神到,她们俩一离开就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只是她实在听不到她们说的话。何嫂用手肘捅了捅她,制止了她左顾右盼的行为:“别看了,现在咱们还是外人,又是伺候明月的,他们犯不着来搭理我们,都在等着看好戏呢。”香柚懵懂,不解何为“好戏”。何嫂悄悄喟叹了一声,努努嘴:“你瞧墙上的挂钟,快8点了,吃吧。”

按部就班的工作正式开始了。香柚发现这样详细的安排让她一点停下来的时间都没有了,好像没有干什么活儿,只是陪着明月,寸步不离左右,可人却特别累,似乎有根绳子老吊着她的脑门顶,人就老是笔直笔直地,才转悠了三个小时人就累得直犯困了。幸好,明月是个孕妇,极容易犯困,一到中午11点就想歪着小睡。只要她一睡下,香柚和何嫂就彻底地松了口气,轻柔地掩好明月的房门,她们两人躲回自己屋里也都瘫在床上了。

香柚趴在枕头上,哼哼:“我怎么这么累啊,比我打扫整个玉茗堂三遍都还累。”何嫂苦笑着抻了抻胳膊,也是感慨万千:“真的累,我老觉得眼睛都瞪得要掉下地了。”香柚还是纳闷:“可咱们没干什么活儿呀!”何嫂撇了撇嘴:“心累!我宁可去杀口猪,都比老杵在那里强。”香柚撑起身子,猛点头附和:“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何嫂开始有点迷迷糊糊起来,口齿也含糊不清了,“甭想了,杀猪这种好事是轮不到你的。”香柚“扑哧”地笑了一下,又倒回枕头上,才发愣了一会儿,就睡熟过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香柚是被一阵剧烈的摇晃给闹醒的。醒来的时候,还迷糊地揉眼睛。何嫂硬是把她拖起来,慌里慌张地说:“快点,快点!”香柚才猛然清醒过来,赶忙拍打拍打身上发皱的地方,套上鞋子就往明月套房那边跑。

一拉开客房通往小客厅的门,香柚顿时傻眼了。主管背对着门恭谨地站着,虽然他的后背遮挡了不少视线,可香柚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厅中那组古铜色的软皮沙发上坐着的一位老太太。昨天香柚见到忆桃华的时候,已经为忆桃华超越年龄的漂亮而惊叹了,今天这位老太太却更让香柚惊艳。她看着约莫有60岁左右,穿着一身鹦哥绿的毛呢长裙,外罩一件灰鼠毛短斗篷,长裙底下露出一截弧度美好的小腿和一双织金缎面高跟鞋,一头灰白的头发剪成波浪形,短短地翻滚在耳朵边,把耳朵上那对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耳坠烘托得像在海浪中飘荡的星星。而最美妙的是她唇上那抹桑葚紫的颜色。这样的一位老太太真的如同杂志上走下来的时尚模特一样,年纪不小却风姿绰约,坐在沙发上腰杆笔挺,一点都没有同龄老人常见的萎缩衰败。香柚模糊地记起有一位男客人曾经背地里评价徐琼是“风情万种”的美人,而如今,她却坚定地认为,这个她不太懂的词语应该也用在这位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的美貌与派头应该也震慑住了明月,香柚发现明月的笑容勉强而仓惶,坐在单人沙发椅上的腿绷得紧紧的,也不敢像平时那样靠在后背上,仅仅是坐了半截沙发。老太太正在和明月说话,声音温和悦耳,没有一丝浑浊,“姑娘,昨天的事实在对不住了。外子他真真是——唉,让我说什么好呢?”这声叹息当真是楚楚可怜,让香柚都要忘记她是个老奶奶,差点把她当成一个娇滴滴的姑娘。

明月惊惶地抬眼看着老太太,勉强笑道:“太太,没事。”这下子,香柚大致猜到了老太太是谁了,可是她就更加惊讶了,睁圆了眼睛盯着老太太。忆太太抬起保养得极好的手,用纤巧依旧的中指轻盈地把额头上看不到的发丝拨开。这个动作是那么优雅,香柚都看呆了。忆太太浅浅娇笑,连眼角边露出浅浅的一把鱼尾纹都风情万种:“你真是个好姑娘,我谢谢你的体贴。可是,我们都不应该忘记,我们现在生活的是什么年代,对吧?小梁!”站在香柚前面的主管毕恭毕敬地答应着:“是的,太太!”忆太太转脸冲着惶惑不安的明月柔柔地一笑:“不管如何,我们忆家都不会亏待了你这样一个好姑娘的。”

香柚对忆太太说的话似懂非懂,可她看到明月的脸上先是煞白一片,尔后又一点一点涨红起来,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可是,可是,昨天,不是,老爷他,他明明是——”。忆太太和颜悦色地虚虚压了压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你不懂,外子他是一时糊涂一时明白,行事难免有些左,咱们可都是明白人,怎么能跟他一起胡闹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一时间,房间里出奇地安静,静得香柚都想伸手按住自己的胸膛,让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能够轻一点。

明月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都跑光了,雪白如没有任何绿色露出头颅的雪原,只有绝望的白。她傻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始使劲地想把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来,偏偏镯子大小刚好与她的手腕合宜,几次使劲都褪不出来。忆太太又是浅浅娇笑着欠身向前,温柔地按住她的手,如春风般和蔼地说:“不必如此,既给你,你就好生收着吧。你也累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好好养着,身子要紧。”说着款款起身,在主管的陪同下,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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