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深夜里……
因忽然的大雪,沈桂兰被困在山里加上惦记秀薇只能迎着风雪回家。
走到半路的时候,沈桂兰的意识在冷风里一点点被抽走,浑身僵硬,呼吸都像结了冰。
她恍惚又看见上辈子那一幕——亲儿子冷着脸,把她关在沈家门外,任她在雪地里蜷缩、发抖,最后没了气息。
这一世,难道也要死在这破屋前?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双大手猛地将她从雪里捞了起来。
那手粗糙得很,可掌心滚烫,像炭火一样烧进了她快要冻僵的皮肉。
紧接着,她被人抱进了怀里。
是个男人,肩膀宽,背脊硬,把她和秀薇一起裹进大氅,半点风都透不进。
脚踩在雪地上,咔嚓咔嚓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冰壳,也踩醒了她快要熄灭的心跳。
“还活着……”
男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沙哑得像磨过石头。
“……就不能再冻死。”
这是她昏过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睁眼,风停了,屋里暖烘烘的。
火堆在墙角噼啪响,橘红的光跳在墙上,照出几只剥好的山兔,还有一张油亮的灰貂皮挂在梁上。
她猛地坐起来,低头看怀里的秀薇。
孩子裹在一件厚皮袄里,脸蛋红润,呼吸平稳,烧退了。
屋顶的破洞被茅草塞得严严实实,一粒雪都落不进来。
这……是谁干的?
门帘一掀,冷风卷着雪沫子冲进来。
顾长山弯腰走进来,肩上扛着一捆干柴,背上的伤口重新包扎过,布条干净利落。
他把柴堆在墙角,动作沉稳,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要走。
“站住!”沈桂兰冲上去拦在他面前,声音发抖,“你为什么救我?这不是第一次了!”
顾长山停下,没回头,也没说话。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火堆爆裂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解下腰间的皮囊,倒出三块烤干的饼和一小包油纸包的草药。
“山里人,见不得人死在眼前。”他把东西递过来,还是不看她。
沈桂兰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掌心——那手全是老茧,硬得像树皮。
她脑子里猛地一震:那晚从他身上掉下的铁链,上面刻着“巡夜卫”三个字。
这手,不是猎户该有的。
他是逃兵?
是朝廷通缉的罪奴?
还是……丢了官、躲进山里的旧人?
她心跳加快,攥着还温热的干粮,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白得晃眼。
可村里的安静没多久,就被一声尖叫撕开。
“沈桂兰!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滚出来!”章氏叉着腰,带着几个长舌妇堵在她门口,嗓门大得全村都听得见,“一个寡妇,敢把野男人带回家过夜?你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还不快去祠堂领家法!”
村民围上来,对着她家新补的屋顶指指点点。
“啧,这沈氏胆子真大。”
“那顾猎户高高大大的,谁知道昨晚干了啥……”
“不清不白的,以后怎么嫁人?”
门“吱呀”开了。
沈桂兰抱着秀薇走出来,脸色平静,眼神清亮,一点没像章氏想的那样慌乱。
她不搭理章氏,径直走到院子中间的石台,扫开积雪,从皮囊里取出那张灰貂皮,“唰”地一下铺开。
阳光一照,灰毛闪出银缎子似的光,整条街的人都看傻了。
“这是我拿三幅《冬狩图》绣帕,跟顾大哥换的。”她声音不大,却清楚得很,“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这貂皮,是他救我和女儿的谢礼,也是修屋顶的工钱。”
她盯着章氏,一字一句:“他补的是我的屋,不是我的命。我沈桂兰的命,我自己扛!”
说完,她抱紧秀薇,挺直腰板,大声说:“从今天起,我沈桂兰,带女儿秀薇,自立门户!不靠男人,不靠娘家!我家屋檐下,只认自己的天!”
全场鸦雀无声。
章氏脸一阵青一阵白,张着嘴,愣是说不出话。
当天晚上,流言刚平一点,村里的林婆婆拄着拐杖来了。
她当着几个邻居的面,指着章氏骂:“寡妇靠自己活命,犯哪条王法?你当年逼死一个儿媳妇还不够,现在还想逼死第二个?”
林婆婆在村里说话有分量,一开口,看热闹的人都缩着脖子散了。
夜深了,小石头偷偷摸摸跑到她窗下,从门缝塞进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沈桂兰捡起来,借着油灯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桂兰姐,山叔没走,他每晚都来瞧你家屋顶,怕再塌。我看见好几次了。”
她攥着纸条,冲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月光下,雪地上一串脚印,从山林来,绕着她家院子走了一圈,又回了山里。
那脚印的大小和步子,她认得。
原来,他一直都在。
沈桂兰捂住嘴,眼泪哗地流下来。
不是苦的,是暖的,像冰化了,心也跟着活了。
她吹了灯,重新绷好绣架,起了一幅新图——《寒梅映雪》。
她捻起一缕顾长山留下的灰貂绒,穿针引线,在梅花花心,绣下最轻柔的一笔。
“你要藏在山里,我就替你……绣出光来。”她对着窗外低语。
平静没几天,麻烦又来了。
张地主派了两个家丁,大摇大摆闯进院子,逼她交《百蝶穿花图》——说是给县太爷的寿礼。
“我们老爷说了,”领头的家丁斜眼看着她,“要是耽误了寿宴,你女儿秀薇,就进府当侍妾,抵债。”
沈桂兰抱紧秀薇,手一紧,眼里寒光一闪。
她没发火,只冷冷看着他们,说:“图,我可以绣。”
家丁笑了,以为她服软。
“但,”她话锋一转,“这种献给县太爷的绣品,我得亲手交到县令手里。要是县太爷也夸这绣,正好让他知道——我沈桂兰的女儿,天生不是做奴做婢的命。”
家丁一愣,随即冷笑:“行啊,你去!到时候人在县衙,是圆是扁,还不是我们老爷说了算?”
“一言为定。”沈桂兰点头,语气平静。
夜里,风雪又起,敲着窗。
她安顿好秀薇,坐在灯下,铺开一匹素绸。
火光映着她的脸,专注得像刀刻出来的一样。
她没睡,银针在指间翻飞。
用灰貂绒做蝶翼,金丝线勾花蕊。
一夜,两夜……
第三天天刚亮,风还在刮,冷得刺骨。
可她眼里烧着火。
两夜没合眼,眼睛布满血丝,手指磨得发红,快破了皮。
那根绣花针,像活了一样,在绸上穿梭。
她赌上了沈家百年绣艺,也赌上了秀薇的命。
那块珍藏的灰貂绒,是亡夫留下的念想,她剪了。
最后一点金丝线,是嫁妆里最值钱的,她也用了。
天光微亮时,《貂绒金蝶戏花图》成了。
金蝶活灵活现,绒毛在光下微微颤动,像下一秒就要飞走。
沈桂兰用井水拍脸,压下疲惫,把绣品包好,抬脚走向县衙。
“咚——!”惊堂木一响。
“堂下何人?”
她跪地,举绣品过头:“民妇沈桂兰,有奇物献县尊!”
张地主站在一旁得意洋洋,等着她低头认错。
县令却让衙役接过绣品。
白布一层层揭开,金蝶一露,满堂死寂。
县令猛地起身,冲下堂,伸手虚抚绣面,感受那几乎要飞出来的蝶翼。
“砰!”他一掌拍案,“此乃天工!说!谁绣的?!”
张地主刚要抢话,沈桂兰已开口,字字清晰:“回大人,民妇所绣。只因张地主觊觎小女,欲强纳为妾,我不忍女儿一生尽毁,故倾尽心血绣此图,只为向大人证明——我沈家女儿,配堂堂正正嫁人,非权贵玩物!”
她抬头,直视县令,眼神像刀:“只求大人一纸公道,护我女儿清白!”
县令目光如电,在她和张地主之间扫过,瞬间明白。
“好个张德旺!”他怒喝,“你献奇珍,本官当你是善人,谁知竟是借此逼良!此等绣娘,岂是你能欺辱?来人!”
“在!”
“把张德旺叉出去!再敢骚扰沈氏母女,以强占民女罪论处!”
张地主被拖走,脸青如鬼,眼神怨毒地钉在沈桂兰身上。
县令亲自扶她起身,温声道:“此绣入府库珍藏。赏银十两,赐‘巧慧妇人’匾额,即日送达。有此匾,谁敢欺你?”
当晚,那块烫金匾额已挂在她家门上。
秀薇哭着扑进她怀里。
沈桂兰轻抚女儿头发,望着门外雪地上——来贺的、看热闹的、退走的脚印。
她低声说:“娘用一根针,挡住了豺狼。从今往后,我的女儿,只嫁心之所向。”
话音刚落,急促敲门声响起。
开门一看,竟是县衙师爷。
他满脸堆笑,捧着个更精致的锦盒。
“沈夫人,恭喜啊!”他躬身道,“县令大人对您手艺赞不绝口。恰逢一桩天大机缘——不知您,可敢再接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