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流放

接下来的几日,叶卿棠当真在小院里过起了近乎闲适的日子。

地牢的阴冷、沈家的倾覆、白面书生的诡影,连同那张无形蛛网的沉重,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院墙之外。

傅怀砚未曾露面,也未遣人来打扰,这方小小的天地成了短暂的避风港。

双儿自然是留了下来,手脚麻利地将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日清晨,她总能变着法子弄来热腾腾的早点,或是清粥小菜,或是街角刚出炉的酥饼,絮絮叨叨地劝叶卿棠多吃些,仿佛要把前几日“啃树皮”的亏欠都补回来。

叶卿棠拗不过她那份执着的心疼,往往只得依从,看着双儿忙前忙后、脸上洋溢着满足笑容的模样,心口那沉甸甸的棉絮感,似乎也被这烟火气息熨帖得松散了些。

叶卿棠试着提过一次,“双儿,如今你已是自由身,不必再自称奴婢,也不必唤我小姐了。”

她想着,或许该换个更寻常的称呼,让彼此都轻松些。

双儿闻言,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的惶恐和固执,“那怎么行!小姐就是小姐!奴婢就是奴婢!叫了这么多年,早就刻进骨子里了,改不了,也不想改!”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擦拭着本就光洁的桌面,仿佛要用行动证明自己“奴婢”的本分。

叶卿棠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地认定了这层关系,这份主仆名分在她心里,早已超越了身份的束缚,成了某种情感的依托和表达。

那点想要“平等”的念头,在双儿如此赤诚的坚持面前,显得苍白又多余。

叶卿棠便不再勉强,只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随她去了。

白日里,叶卿棠有时会倚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株被雨水洗得愈发青翠的石榴树发呆。

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探入袖中,触碰到那半截冰冷锈蚀的袖镖,冰凉的触感会让她瞬间回神,滇水镇的硝烟、父母模糊的笑靥、沈一帆枯槁绝望的脸……那些碎片依旧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来一阵心悸。

但紧接着,双儿清脆的呼唤或是送来的茶点,又会将她从冰冷的回忆边缘拉回这方小小的、带着暖意的现实。

雨停了又下,天色阴沉依旧。

她靠在软榻上,听着窗外雨滴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指尖在袖镖粗糙的锈迹上轻轻摩挲,目光却空茫地落在虚空某处。

双儿轻手轻脚地进来添茶,见她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又悄悄退了出去。

三天光阴,在连绵阴雨与焦灼等待中倏忽而过。

地牢深处,那股混杂着霉烂、血腥与绝望的气息,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入此地的人胸口。

叶卿棠面无表情地跟在狱卒身后,脚步踩在湿滑冰冷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脂粉未施,唯有袖中那枚冰冷的袖镖,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支撑她站在这污秽之地的支柱。

终于,在一间更加幽暗的牢房前,狱卒停下了脚步,哗啦一声打开了沉重的铁锁。“叶氏小姐,流放时辰快到了,有话快说。”

叶卿棠微微颔首,示意狱卒退后几步。她独自上前,隔着粗壮的木栅栏,望向那个蜷缩在角落草堆里的人影。

沈一帆被拖出草堆时,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他浑浊不堪,毫无生气。短短几日牢狱之灾,已将他彻底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他费力地抬起头,目光迟钝地落在叶卿棠脸上,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仿佛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叶卿棠心中没有丝毫怜悯。

这具皮囊里承载的灵魂,早已与原主记忆中那个温文尔雅的丈夫判若两人,或者说,那所谓的温文尔雅,也不过是精心伪装的画皮。

“沈一帆。”

叶卿棠开口,声音在空旷阴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今日流放,是生是死,全凭你的造化。”

沈一帆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对上她的视线,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叶卿棠向前逼近半步,身体几乎要贴上冰冷的木栏。她压低了声音,试图刺破他那层麻木的表象,“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这是她此行的唯一目的。

叶卿棠死死地盯着沈一帆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然而,沈一帆的脸上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

他定定地看着叶卿棠,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怪异、僵硬又空洞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放弃。

他没有回答。

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那样空洞地看着她,仿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与他毫无干系。

那双蒙尘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灰烬。

“说话!”

叶卿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迫和寒意,袖中的指尖再次狠狠掐住了那枚袖镖,冰冷的棱角刺得她掌心发痛。

她需要线索,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沈一帆脸上的那抹怪异弧度消失了。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头缓缓地垂了下去,目光落在自己肮脏破败的囚服上,彻底变成了一个泥塑木雕。

任凭叶卿棠如何逼视,如何沉默地施加压力,他都再无反应,仿佛灵魂已经彻底抽离,只剩下一具在等死的躯壳。

“时辰到了!”

狱卒粗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脚步声杂乱地靠近,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士兵大步走来,粗暴地打开牢门。

他们径直上前,一左一右,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毫不费力地将沈一帆从地上架了起来。

沈一帆的身体软绵绵地向下坠着,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头颅歪向一边。

在士兵粗暴的拖拽中,他依旧没有任何挣扎,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只是在被拖过叶卿棠面前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再次落到了叶卿棠的脸上。

那眼神,依旧是一片死水般的麻木。

叶卿棠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冰冷的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如同牢房里的寒气,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四肢百骸。

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那扇沉重的牢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重新合拢,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浓重的腐草和绝望的气息,却依旧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叶卿棠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牢房角落,然后,决然地转过身,踩着来时湿冷的石板路,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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