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门星冲喜

一九七三年,五月乍暖还寒。北河村头号丧门星沈瑜洲终于嫁出去了,说是出嫁,其实是卖给人家冲喜。

沈瑜洲这丫头实在是太衰了。

八岁上一场车祸,死了爸妈连带还没出生的弟弟。十岁上送走了爷奶,剩下一个孤女被小叔家收养。

婶子怕她命格硬,连累自家,时时刻刻提防着她。一直让她在外面住,不许跟家里人接触。饶是这样,年初还是害得表弟摔断了腿。

十里八村的正经人家根本不敢娶她。

只有邻村的老赵家,大儿子早早没了,留下个独苗长孙一直病歪歪的,长到二十岁快不行了。打从正月里就没起来炕,一直拖到五月。

家里老太太出大价钱,想给他娶媳妇冲喜,要是有个万一,也好留个后。

可好人家根本舍不得闺女守寡,没人肯嫁。一来二去,瘸驴对破磨,就将就了沈瑜洲。

“大丫你别怪婶子心狠,实在是你的命太硬,咱家扛不住。你去赵家好歹有口饭吃,我们也算对得起你爸妈了。”

沈瑜洲坐在镜子跟前,任由媒婆给她化妆。

巴掌大的小脸上是腮红也盖不住的惨白,一双水眸要哭不哭,雾气蒙蒙地看着在一旁抽旱烟的小叔。

小叔于心不忍,放下烟筒:“大丫,你嫁过去也好,老赵家富裕,日子比咱家好过。”

说完,看了一眼自己婆娘的脸色,咬咬牙从兜里掏出十块钱。

“这是叔给你陪嫁,别嫌少。咱家日子难,你两个弟弟还得念书……”

沈瑜洲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叔,我不要钱,我想要我爹留下的书。”

“书?”

一听不要钱,婶子眼睛立刻亮了。抢过男人手里的钱,麻利指挥小儿子把垫桌脚的书翻出来。

“柜脚底下还有两本,都拿给她!”

婶子嫌沈瑜洲晦气,迫不及待跟她划清界限,恨不得把她留在家里的痕迹全部抹去。

冷眼瞧着家里送瘟神似的喜庆模样,沈瑜洲心里越来越冷。接过表弟递来的几本书,小心擦去上头的洋灰,连带几身破衣裳一起包进布包里。

头也不回地跟着媒婆走了。

弯弯曲曲的村路上,走出老远,媒婆叹了口气宽慰她。

“洲丫头你别灰心,树挪死人挪活,兴许换个地方过活你的运道就好起来了呢!”

沈瑜洲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媒婆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住:“你听婶子的劝,你男人虽然身体不好,但老赵家都是厚道人,起码不会磋磨你。你嫁过去,日子不会差的。”

沈瑜洲没言语,仿佛失了魂一般,只知道埋头走路。

媒婆自说自话没意思,也住了口。

要说这丫头也是命苦,模样好,人也勤快,挣的工分能顶男人。要不是太晦气,十里八村的媒婆得把她家门槛踩烂。

这小叔家也是心狠,老赵家给了三百块的彩礼,一分不给侄女不说,连新衣服也不给做一件。

今天出嫁,沈瑜洲身上的衣裳都带着补丁,可见平日在家里过得是牛马不如。

日头走到正中,媒婆才带着沈瑜洲赶到赵家。

老赵家院门上贴着红喜字,正堂当中摆着大英雄红人像。

这年月不兴旧礼,新人结婚对着大英雄红人像鞠三躬就算礼成。

赵锦宸已经起不来炕,由二叔家的表弟抱着公鸡跟沈瑜洲行礼。

礼成后村里的相亲们在院子里吃席,奶奶拉着沈瑜洲的手领她进屋。

老人满头白发规整的梳成一个髻,身上穿着的确良衬衫,精神头格外好,压根不像六十多岁的人。

“这是你男人,往后你好好照看他,奶不会亏待你。”

沈瑜洲乖巧地点头,奶奶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喜糖,就出去招待乡亲们了。

等人走了,沈瑜洲才敢抬头打量屋里。

屋子不大,地是水泥的,靠墙立着带镜子的大衣柜,柜子旁边是一个小书桌,摊开的书本上字迹俊挺硬朗。

对面墙上挂着印了大英雄的日历,炕上是簇新的大红被褥,屋里还烧着炕,有些闷热。

男人盖着被子躺在炕头,长眉秀目带着一股文气,只是过于瘦削,颧骨微微鼓起,嘴唇发白。

沈瑜洲跟村里姑娘打猪草时曾听过他的事儿。

赵锦宸父亲是军人,早年参加边境战牺牲,托战友把刚满月的儿子送回村子。没人知道他妈是谁,有的说那女人守不住跑了,有人说那女人也牺牲了。

奶奶十分心疼大儿子留下的独苗,按儿子留下的遗言,一直供他读到高中毕业。

现在不兴高考了,不然以赵锦宸的成绩,肯定能考上大学飞出村子。

要不是他病得快死了,这样的好亲事根本轮不到沈瑜洲。

沈瑜洲呆呆看着炕上的男人,猝不及防,赵锦宸突然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漆黑有神,几乎将她整个吸进去。

赵锦宸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就是一阵猛咳。

沈瑜洲顾不上害羞,忙倒了一茶缸子温水递到他嘴边。

赵锦宸扶着沈瑜洲的手喝了两口,半天才缓过来。

沈瑜洲看着按在自己手背上的大掌后知后觉地害羞。

沈瑜洲的手有些凉,手背白皙,手指修长,指头上连一个茧子都没有。不像她天天在外头干活,皮肤粗糙,手上布满口子老茧。

赵锦宸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沙哑:“你就是奶给我娶的新媳妇?”

沈瑜洲抽回手,垂眸不敢看他,红着脸默默点头。

赵锦宸神色歉然,他受的是新式教育,学的是民主平等,打破一切封建糟粕。

奶给他张罗冲喜,他原本是不同意的,昏昏沉沉几天,再睁眼新媳妇就进门了。

这月年民风保守,离了婚的女人没有活路。既然娶了就只能对她负责。

“嫁给我委屈你了。”

沈瑜洲摇头:“我不委屈,你别嫌我晦气就行。”

迷迷糊糊间,他听两个婶子说过沈瑜洲的事,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正色:“别这么说自己,你不晦气。你看,你一进门我就醒了,你是我的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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