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融堂,非丧不出,非娶不进。
靠着这个潜规矩,这个新起的门派得以在几年之内屹立江湖,非上面一条进去的人,都得经过层层查验。
传说知根知底到了祖上九代,以至于有人讽刺这规矩叫“知九族”。
但规矩是人定的,就是有这规矩,也非没有可破之处。
师姐岫君着一身不起眼的黄绸衫子,黑发在头上利落地盘成冠髻,插着一只青白色的明月玉簪子。
她拿起桌上的青花水壶,倒了一杯茶,也不喝,只端在手里悠悠转着。
“如今先前的计划乱了,依师姐看,现在当如何办?”
花阴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裙衫,那是后来伍妈妈送来的。
那晚老虎到访,在快绿阁闹了一出,也让她心有余悸,对花阴更是殷殷勤勤,一天几趟地上来嘘寒问暖。这阵子师姐过来,她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让伍妈妈不要总跑来,打扰她休息。
“你心里想已经有了数,还要来问我。”
师姐将茶盏的盖子扣在茶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看着坐在床头的花阴,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似乎还有些别的味道。
“师姐一向会取笑我。”
花阴嗔瞪了岫君一眼,从床上站起身,也走到桌子旁坐下。
“那你为何救那个男人,乱了此前的计划?”
岫君盯着花阴的眼睛,追问道。
“他也是和融堂的人,我想——。”
“你既知道他是和融堂的人,就该知道和融堂心法不救自愈。”
岫君打断她,站起身来,背过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喧喧嚷嚷。
“复仇大计,你总是心慈手软,何日才能达成心愿?”
她幽幽叹了口气,又转过身来,绕到花阴的身后去,两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
花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桃子看,似是要盯出个洞来。
“也罢,事到如今,也不算走得太偏。”
岫君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老虎没尝到甜头,一定还会再来。到时候我找人探听清楚消息,再寻两拨人来,一拨在这快绿阁里闹,另一拨就在和融堂宅前闹。”
小打小闹掀不起风浪,但若是真的闹大了传到江湖上,就是大丢脸面的事。
届时,这事即便想要私了也不能够了,必得堂主明朔出来给个说法,摆平此事。
到时候,闹到堂前,明朔出了面,她们再行之后的刺杀计划。
“师姐。”
花阴扭过头去,把手放在她的一只手上。
“我还有个计划。”
“你说。”岫君看着她,说道。
“他——就是西风,和融堂四大护法之一,我想让他——”
“让他娶你过门,想正大光明?”
岫君不客气地打断道。
“他现在对你好,喜欢你,但不代表他会娶了你。”
“男人都是一个样,图一时的新鲜,玩儿够了,玩儿腻了,转眼就进了别的女人怀里。”
岫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坚决,就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你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她眉头紧皱,握住花阴的双手,探询道。
“你是不是和他……”
花阴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地把手抽出来,又把刚刚岫君倒的那盏茶端到她身前。
岫君见花阴这副神情,也没有接那茶盏,又背过身走到窗前,只是这次步履稍显急促。
“我想这条路,不只是因为个人私情。”
花阴开口说道。
“和融堂向来戒备森严,就连你我都不能通报进去,若是直接找人挑起乱子,难保不会引起明朔的怀疑。”
岫君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
“咱们筹谋已久,早些时候你劝我自废武功,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这事能成吗?若是只急于一时,反倒容易露出马脚。到时功亏一篑还算小事,我是怕师姐与我还未报这情仇与门恨,就早早丧了命,那我纵是到了地下也不会甘心的。”
花阴走上前去,站在岫君身侧。
“可是他能信吗?男人这东西,最是靠不住。”
岫君看着她,说道。
“我想赌一把。”
“赌什么?赌他的真心吗?”
岫君苦笑着,说道。
“你别忘了,你当初为什么要选这条路。”
她没有忘,准确地说,这情仇从来没有一天从自己的脑海中淡去。
花阴看着窗外,神色冷若冰霜。
那年七月十五,月亮是那么大,又那么圆,仿佛能将人置身于渺渺苍茫之中,一眼万年。
她十七岁,身着凤冠霞帔,在玄女门跑啊,笑啊,恨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嫁给心爱的朔哥哥了。
花阴想,那是一个女子一生的寄愿,那是她一生中最为高兴的事情,她甚至将往后所有的岁月做成赌注,那天就是最幸福的日子。
花烛,红帐,暖熏,还有,枕边人。
隔着盖头,她瞧见明朔拿起一枚玉如意,那如意一端刚刚碰到盖头上垂着的流苏,她就迫不及待地自己把盖子掀开。
明朔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灯影摇曳,红绡帐暖。
只是没过多久,她才发觉,此前的赌注确实是灵验了。那天是她一生之中最为幸福的日子,而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生命中值得人留恋的光。
明朔骗了她。
男人的眼里,有女人,但不只有女人。可是她后来觉得,明朔的眼里从来没有女人。
他那么轻易地骗走了她的心,她那么蠢笨,竟丝毫没有发觉到。
直到偷了玄女门的镇门之宝素水心法,他像打发傻子一样摸摸她的头,说“等我回来”。
从此之后便销声匿迹,直到一年之后,和融堂堂主的名号在江湖亮相。
他走了之后,花阴在阴冷潮湿的七重塔里待了整整一个月。说来讽刺,要是没有他,没有想要把他千刀万剐的恨意,她断不会活过七日。
“我从未忘记。”花阴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刺进了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