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一片凝重。
鬓角已有几丝白发的中年男子跪于殿内，奏折双手而捧，托于头顶。
景月卓浩来来回回地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却愣是吐不出一言半语。
“老臣求皇上成全。”沙哑的嗓音分外的悲凉，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大臣赫然便是突受丧子之痛的礼部尚书莫问。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本就有些操劳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可他却依旧执拗地跪在冰凉的砖面上，以求皇上允许他告老怀乡。
“莫尚书，此事已交由刑部彻查，朕一定会给尚书一个交代，你又何必？”景月卓浩望向跪于龙案前的老臣，第一次自觉无力。莫言的死他又何其不痛惜？自小被选为皇子伴读，陪着他一同入镂心殿学习，为友、为帝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受到心中的那份哀痛。即便他用帝王威压令他屈从，可何曾真正下令罚过他。
“皇上，老臣这一辈子只得了莫言这么一个独子，如今，所有的期许皆已破灭，求皇上允老臣离去，即便留于朝中，老臣亦不过是空留一副躯壳，已无所作为。呆在月城，只会令臣想起言儿。臣如今只想安静地寻个去处度过余年，唯望皇上成全！”伏地叩首，额头泛红。
犹豫再三，景月卓浩终是接过了双手而奉的辞呈，“罢了。”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更是在阒寂的勤政殿内尤为清晰，景月卓浩第一次感到无力，毕竟是从先皇开始辅佐的老臣，如今的要求，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
“老臣还有一事相求。”一双历尽千帆的眼睛浑浊而苍老，仿佛在回忆着久远以前的那些浮生一梦，似他又非他。
景月卓浩抬手轻扶：“尚书起来便是。”
“皇上还是待老臣说完吧。臣的言儿已死，臣不想让他留在冰冷的刑部，求皇上允臣将言儿的尸首带回府中好好安葬，至于此事的来龙去脉，臣已无心他顾。”
他该回去了，夫人，莫问该回去见你了。伏跪于地的身子，随着抬起的两袖渐渐硬朗了背脊。
“朕，一切随尚书所愿。”景月卓浩疲惫地坐回龙椅，万般无奈盈心头，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今日之事。
莫问重重地磕了个头，然后，起身颤颤巍巍地步出了勤政殿。
殿外，萱叶安静地杵在一侧，神情木讷地等候着传召，直至莫问一袭沧桑的身影落入眼帘，萱叶红着双眸，匆匆而跪：“求莫尚书责罚，都是萱叶的错，萱叶该死，萱叶应该一命抵一命。”
那双无欲无求的眼睛轻轻一落，莫问缓步至萱叶身前，双手而伸，将萱叶轻扶而起，带着一丝打量，一份莫名的爱屋及乌，一份原有机会给予的慈祥，宽声而慰：“好孩子，不怪你，这是天意，日后，你自会明白。今日一别，老夫亦替犬子说上一言，斯人已逝，莫要执着，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放了别人，也是放了姑娘自己。”
放，她还能放吗？萱叶摇了摇头。亲眼看着在乎之人死于面前，她，如何还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办不到，一切都回不去了。
“言儿，自他娘亲于他五岁离世之后，便不与我亲近了，这么多年过去，我知他始终怨我，认为是我害死了他的娘亲。至束发之年，闲时，常流连于坊间与风月之所，却始终无心予人，纵使月公主属意于他，亦未曾动容分毫。如今，能为姑娘你如此，想来也是用心了。姑娘偶或能念起他的这份心，老夫余愿足矣。老夫也该走了，老夫尚欠着十几年的债，也该还了。”不知是为了说与自己听，还是为了宽慰眼前的这位女娃娃，莫问拾步从台阶缓缓而下，渐渐远去了。
一抹沧桑应朝日，岁月悠悠何堪扰。
远远望着那抹离去的背影，是如此的孤独、凄凉，仿佛风中飘零的落叶。萱叶想着，若是她活着一日，定要时常去见一见这位老人。
只是，时光常不遂人愿，终有一日，她忽然发现，今日所见，竟成了日后唯留的一段可以回想的记忆，仅仅关于这位背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