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流年意

距离越近,琴音越发清亮,萱叶站在船头望向湖中央的那艘花船,隐隐约约间依稀能瞥得两眼船舱内的抚琴之人。

多日不见,今日又该如何?莫妖孽难道不能消停着点嘛。

“公子有人要上我们的船,请问?”小厮模样的人张开双臂挡在了船头。

“小女乃陈尚书府中三小姐,与你家公子相识,今儿个是来听曲的。”弯唇一笑,未及小厮反应,萱叶径直跨上了船板,进入船舱之后,更是擅自抬了张椅子摆正在了抚琴之人的对面,端端正正地整理好坐姿,然后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绝世美貌做起了入幕之宾。

莫言抚了十日的琴,如今,亦全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自打萱叶出现,他也未曾抬眸多瞧一眼,只是十指不停地拨动着琴弦,仿佛丝毫不会厌倦般地如同按了循环播放的按钮,你不按暂停键,它便会循环往复地一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

从天明至天黑,摆琴的案几上换了无数次的茶水,他一口未沾,新鲜的船菜煮好了,候在船舱之外端着方盘的小厮也未敢拿进来。

如同打坐入定的僧人一般呆着,萱叶很想知道莫言这番模样会持续多久,换言之,他打算这样多久,她会陪着他,拭目以待。至于果腹的问题,没道理他不吃她吃,他滴水未沾,她咕咕下腹,皓月当空,泛舟湖上,谪仙男子,相思抚琴,如此良辰美景,她又如何能大煞风景。

瘦了,这是萱叶将人从头至尾盯了许久之后得出的结论。月白的袍子铺满了身下,如瀑的长发仅用一根白色的发带宽松地系着,纤细的手指依然如往昔般漂亮,妖孽似的容颜,薄唇、秀鼻、凤眼、细眉,苍白而单薄。比起第一次见他,这是萱叶对眼前之人如今的品评。

在这枯坐的时间里,萱叶心底噙了一丝好奇,好奇如若她现在起身离开,他会如何?然而,好奇是一回事,付诸行动又是一回事,眼下她不想试,坐了便坐了,不想起,懒。换言之,她不想赌,她对自己素来没有信心,遑论情之一事,凡涉心者皆不易。而今,她唯一能做的、可做的便是这般毫不要脸地看着他,反正免费的帅哥,赏心悦目亦是人间一桩美事。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了吟诗一番的冲动,萱叶抚着有些生痛的额头,用力叩指按了按。

“言哥哥!”

一袭湖绿的裙裾自身后飘然而过,萱叶瞥都未瞥一眼,仅凭一声称呼便断定了来人。只是,抚琴的男子仍旧未有任何反应。

萱叶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是这份预感甫落心间,便啪的一声被应验成真地甩了个巴掌。

“见到本公主都不下跪!”

抬手又是一抹绿色飞扬而起,只不过,伴随着弦断的崩裂声,仿佛遗世不存之人竟然生生握住了那只正欲落下的手踝,一双眯起的凤眼此刻凌冽得足以将人冰冻。

错愕之间,景月夜被射入眼帘的那抹冷酷吓得哭出了声,“言哥哥。”

那个眼神可怕得连萱叶都不禁漏了一拍心跳。

“朕今日便是来要个结果。”闻声而入的景月卓浩一身织锦黄袍,隐忍着脸上浮起的怒色,一把将景月夜拽了回去,护犊子般地搂在了怀中,小声安抚着。

莫言苍白着一张面容,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眼中丝毫没有半分惧意:“莫言,任君处置。”

“如若朕要的是一条命呢?也让整个莫府陪你一起疯吗?”景月卓浩再也忍无可忍,咬牙切齿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一掌了结了他,身为帝王,他一次一次地容忍,却换来了一次又一次地威严扫地。莫言,你可当真从来不把堂堂皇家放在眼里。

白色的长袖飘然扬起又落下,莫言伏地而跪,字字铿锵:“愿一死以抵万罪。”

这一瞬,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萱叶目瞪口呆地望着甘心诚服的男子,原来,他早就想好了结局,原来……一字一言是那么的不卑不亢,是那么的诚恳。

闭上眼,缓缓再睁开,绽开笑若桃花的容颜,萱叶毕恭毕敬地跪地叩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完全全地做了个规矩:“陈萱叶愿同死。”对于萱叶而言,这样的结局甚好,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离开这个世界,回到过去,她也没有能力改变他人心中的执念,不妨,便让她陪着他一起死,至少黄泉路上一个人也不会孤单,到奈何桥下端起孟婆汤的那一刻,兴许还可以一起干杯痛饮,倒也是地狱一大美事。

话音落地,船舱已然静止得连根细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莫言却仿若并没有听见方才萱叶所言,依然伏跪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因为太过安静,周遭的氛围也变得凝固不动,萱叶抬眼偷偷瞥向身侧同样伏跪于地之人,瞧不清他的面容,也感受不到他的情绪,想然也是不在意的吧,也是,她的事与他有何关系呢。

“好!好!好!好的很!”这一刻,景月卓浩竟不知自己还有何可言,不过,即便是死,也该是掌握在帝王之手,而非眼下的一男一女。所以,“既然你们都想好了,明日,便等着高庸来宣旨吧。”一言既罢,景月卓浩便头也不回地带上景月夜甩袖而去了。

“小……小姐,你方才说什么?”匆忙闯入的小若蹲下身,一把握住萱叶的衣袖,用不可置信地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家小姐。她方才是不是听错了,小姐要与莫公子一起殉情?

丫头,你知不知道你把我抓疼了。抬眸淡然地瞥了眼身前慌了神的小侍女,萱叶莞尔一笑,抬手抚上小若可爱的小揪揪,心情分外舒畅了一些。这些日子都是小若陪着她,有人陪着的感觉,真好。

“小若,我们回去吧。”搭上小若递来的纤纤玉臂,萱叶起身步出了船舱。抬眸凝空,恍然惊觉原来今晚竟是满月之日,硕大的月盘悬挂于空,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月湖之中,夜晚蒸腾的水汽于无形之中在秀美的月湖之上弥漫开一层层薄薄的魅影。

“青彦,带她去山庄,若是几日后没有我的消息,日后……”莫言起身望向一直隐于暗处方显现身形的男子,携着无尽的落寞,轻轻一笑,“替我照顾好她。”弯起的唇畔迷离而哀伤。

“公子,明明……”身着黑衣的男子还想劝解一番,然而自家主子却似下定了决心,饶是他也无能为力,唯有不再多言,“青彦,明白。”

这么些年,够了。从遇见她的第一眼起,那是怎样的一眼,那个裙裾飞扬的女子,在下车的一瞬间,便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她很特别,她的眼中清明无一物,然而当她看中一物之时,瞬间迸发而出的那抹璀璨,却恍然地让人心有余悸,过目而不能忘。她望向霓裳的神情如同凝视着一件心爱之物,爱却没有分毫掠夺的欲望。她是一个人,一个与自己相同之人,所以,他选中了她。方才,他并没有耳背,他听见了她所言的每一个字,她可知,当她说出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完全停滞了,心也停摆了。他不舍得,没来由地不舍得。陈家三女,黄泉路上,莫言恐怕不能陪你走了,但是他会停在奈何桥下等你,直到你找到他。彼岸之花,你可知那生生世世花叶不见的黄泉之花吗?凝着浓重的血色开满荼蘼之路,每一任言邪国的大祭司都能看见。

我,想和你一起看,生生世世爱不眠不休。

垂眸落向袖口的斑斑红迹,笑容在一瞬间变得温暖。他的身子也不行了吗?抚上断了的琴弦,凤眸张扬而肆意。他抚了十日,她终是来了,只是,弦断人不还。

从腰间解下玉箫,莫言步出了船舱,背对着朗朗皎月迎风而立,箫音从月湖之上慢慢散落,花闻柳听。

萱叶隐在船舱的角落内,安静无声地望着月下白衣,衣袂随风而飘,手执玉箫,堪比绝色的容颜,仿佛一晃神,便会随月而去。

箫声短促之间,一副身形直直地坠落而下。

“莫言!”

男子逐渐昏厥的意识,随着一声惊慌的嘶喊,不可思议地在坠落之间回眸循声望向来处,在最后一分意识消失之前,一具柔软的身子靠了过来。

模模糊糊间,有人给他不停地擦拭着额头、身子,手心好温暖,好想便这样紧紧地抓着不放,是忠伯吗?叶儿,好想叶儿,好想那个穿着霓裳的叶儿……叶儿,别走好吗?

一场一场的噩梦,随着梦中时常出现的熊熊大火,燃烧、灼体。

这是你的宿命,这是你的宿命……

一声一声来自遥远世界的蛊惑之音,一遍一遍地缠绕着他。

床上的人,不停地出着冷汗,拧紧的秀眉似乎一次比一次痛苦,握着她的纤长五指也一次比一次用力,仿佛一松手,床上的人便会停止了呼吸,消散在这世间。

萱叶蹙眉凝神而思,这几日,这具身子的主人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弄成这副鬼样。

“小姐,药好了,我方才问过公子身边的小厮,公子当真十天十夜未曾进食,完全靠着体力与内力撑着,今日,大概是到了极限。”小若看着床上之人,一脸担忧,她想不明白这世间如何会有这般不爱惜自己的人,虽说可能是为了自家小姐,但、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般神行俱往吧?还好小姐没走,不然莫公子若是当真丧命在这船舷之上,大概都无需待皇上颁旨赐死了。

“我知道了,一会儿你与他们将粥煮好后也一并端来,你们也一起吃点,别都饿着,不然,便没人有力气好好照顾公子了。”萱叶伸手接过药,望着小若一脸疲惫的模样,心下动容。明明是主子的不是,偏偏让底下的人受灾受难。小若与他们忙了整整一晚上,担忧了一晚上,也该让他们歇着了,不然,主子没好,下面的若又躺倒了,倒真是悲惨世界里悲惨人生了。

“奴婢听小姐的。”其实在小若眼中,这一晚上最累的是小姐,照顾着公子一刻都未曾停歇,不过她还是识相地退了下去,难得小姐与公子有独处的时间,便让他们好好一起呆会儿吧。

萱叶晾着药,约莫着差不多温热了,便端起来亲自尝了一口,试了试温度后,复又放下。两手扶起莫言,取了一张长枕垫在了身后,靠上床头,让依然昏迷状态的这具身子将重心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莫言,起身喝药了。”萱叶拧着眉,有些无力。她喊了他三次都毫无回应,将勺子放至唇边,一丝张嘴的迹象都没有。可是手中这药若不灌肠入胃,身子又如何恢复?于是,萱叶便只能重新将莫言扶下,继续躺着。

盯着床上安静如稚儿般乖巧的人,萱叶紧了紧眉梢,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大不了不就是亲亲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思罢,便狠狠地灌了一口药,伸手扣上躺尸的后脑勺,触上那两片温软的唇瓣,视死如归地打开薄粉喂了进去。

心在一瞬间漏拍,脸颊两侧浮上了两抹红霞,萱叶一口一口地喂着,越来越熟稔地自认机械般地操作着。

唇上柔软温触的感觉,模糊中似是有人吻上了自己的唇瓣,撬开了自己的嘴,一口口地灌着苦涩的味道,头沉落得无法睁眼,意识却在渐渐缓和的休息中一点一点地回拢,感受到那份留恋,让他的意识忍不住想去回应,把本欲脱离的丁香拉回,闭着眼缓缓抬手按压下即将脱离躯体的温暖,回索。

他似乎什么时候,在哪里,遇见过这种感觉,时远时近,好似被尘封在了某一处他够不着却能感知到的遥远国度。

轰的一下,萱叶直接目瞪口呆地完美僵尸了,他……醒……了?他醒了?他醒了吗!直至听见耳边均匀的呼吸声落下,她才确定床上之人是真的睡着了。

萱叶捂着脸不禁发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便滑落双颊,眼前的男子,可真真不知道比她任性多少倍,怎么可以这样!一个男宝宝怎么可以这么任性嘛!

“莫言,如果我离不开这个世界,如果你还活着,我也活着,我们试一试吧。”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用一曲流年来圆一份心意。

萱叶倦累地趴下,伏在白衣之人的身侧,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日夜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站在她的面前,笑着看着她,便那样淡淡地看着她。前世今生还是来世,她说世界纷纷扰扰,人来人往,她以为这辈子她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说,其实我在等你,你知道吗,我等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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