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长相思

“叶儿方才去了何处,娘亲迟迟不见你,甚是担心。”素心有些责怪地望向自己的女儿。她陪着大夫人随着各府女眷跟随太后一起赏花游园,一路上浩浩荡荡,少言慎行,倒是自家这丫头,仿似乐不思蜀一般,也不左右看看时辰,一个人不知道在哪游荡了这许久。

“娘亲,女儿方才逛得远了些,这才晚了。”关于遇见莫言这件事,为了这具身子的名声,萱叶明智地选择了自缄其口。

“莫言见过夫人,家父乃礼部尚书莫问。”疏朗俊逸的一袭白衣拱手掷声,温润得体。

看着莫言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萱叶眼角微抽,心道:披着人皮的狼!

“原是莫尚书家的公子,果然一表人才。”素心方才并没有忽视自家女儿身边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只是她出于礼仪不便多问。眼下方知,原来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生得竟比女子还美上几分的公子便是月城盛传足以媲美皇家子嗣的莫尚书家独子。闻名不如远见,果然风度翩翩,俊美异常,配自己的女儿也不遑多让。两人站在一起,倒似一对神仙眷侣。

“夫人谬赞了,今日偶遇叶儿,相谈甚欢,一时便忘了时间,都是莫言的错,还请夫人莫错怪了叶儿。”

萱叶一脸微笑地望着自家娘亲,摆出一副温柔娴静的模样,心底却早已炸开了锅:编吧,他就编吧,还有!谁是他家叶儿?本小姐跟他熟吗?不要脸!她要瞪死这个披着狼皮的臭妖孽!

“既是偶遇,莫公子又何错之有,方才我还担忧叶儿第一次入宫,不懂规矩,又恐她走丢了、迷了路,如此,还需感谢莫公子的照拂。”端详着萱叶眉目间的神情,素心心中暗自叹息,明显还是个孩子啊。只是,这莫公子直呼女儿的闺中小名,令素心心中不免多寻思了几分。

莫言拱手屈身以让:“夫人言重了,还请夫人容小生择日递上拜帖,登府拜访。”

“莫公子过谦了。”谦谦君子,何人不喜?撇去几分意外之感,素心满意地打量着莫府公子,眼中更是赞赏有佳。世家公子她往日多多少少也听各家夫人谈起过,这莫家的孩子,若不是性子过于洒脱了些,不愿入仕,倒当真是各家夫人心中的良婿之选,遑论待字闺中的各家名门闺秀了,想必芳心暗结的更是不在少数。至于自家闺女,倒是不必一定要选个入仕之人。

“莫言尚有友人一叙,便不叨扰了夫人游园的兴致。”越过萱叶身侧之时,莫言并未有半分停留,潇潇洒洒而来,自自然然而去,仿似之前山间轻薄无礼之人已然化烟随雾,不见了踪影。

萱叶一片愣怔地望着错身而过的身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这人,这般无理,走时竟一言不留,倒是令人生出如坠迷雾一般的感受。

恰当时,一袭白衣翩然而回,粲然而笑,那人,立于花团簇拥处,薄唇亲启,无声胜有声。

她,听见了。

他说:“等我。”

脸色一赧,撇至一旁,萱叶假装自己没有看见,那个妖人是故意的,故意想看她满面错愕。不知何故,她确实生不出一丝半点的讨厌。

唇角扩大,笑容肆意而张扬,一袭白衣满足地翩跹而去。

“皇上驾到!”

伴随着尖细的嗓音而来的还有一袭明黄烫金长袍,面若冠玉,与景月花影有着几分相像,只是多了些许儒雅,少了几分戾气。

唉?怎么到了古代遇到的尽是些帅哥啊,多少女子的心得为之破碎啊?萱叶立刻私下将这一现象归入了穿越而来后的发现之首。

“叩见皇上!”一阵隆隆之音,震天而齐。

“今日无需多礼。”景月卓浩抬袖摆了摆手。

“谢皇上!”

随着一声尖细的“入座”,众人鱼贯而入,依次列席而坐。

只见百花园的一汪碧波之中一个巨型的圆台红绸悬落,花团锦簇。而皇上落座之处则是正对圆台的高座,其余的座位依次分列而下。

“今日百花盛开,哀家也特意弄了些小玩意,不知皇上允否?”太后慈眉顺目地看向一旁的皇上,做了今晚的第一个开场。

景月卓浩入手的一杯茶盏,轻轻地掌于手中转了转,而后恭敬而应:“哦?母后不妨说来听听。”

太后挥了挥手,身旁便有一位粉色宫装的侍女曼妙着身姿端出了一个箱子,太后看向皇上,一脸慈爱:“哀家命人在箱子里放了纸条,纸条上写了各家女子的名讳,若皇上抽中哪个,哪个便上去表演,若表演的好自然会有赏赐,皇上觉得如何?”

“母后所言甚妙,朕,自然是允了。”心中微微一叹,景月卓浩挑眉望天。看来母后又要朕纳妃了。无妨,身为君主,一早撇去了情爱,占人之高位,自然需得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样都不可少,一样也不可不好。

景月卓浩素来也对后宫的各位妃子公平有佳,对皇后尊之重之,如今后宫才会如此安宁。

按下心绪,景月卓浩顺着太后的神色摸了一张红纸递给了身后的内侍总管。

打开字条,后宫的内侍总管,太后身边的红人,满面欢喜地瞧了一眼太后之后,朗声而念:“陈紫如。”

雍容华贵的脸上满意地露出了一抹笑意,太后伸手拍了拍皇上的手,宽心地问道:“可是陈尚书家的闺女?”

座下两列的众人一早便齐刷刷地将无数双眼睛投向了陈家嫡女所在的席位,但见陈紫如从席位之上翩然而起,仿若一朵出水芙蓉,娴静地走至席间空地,屈身盈盈一拜:“臣女,陈紫如见过太后、皇上。”

“哀家听闻陈尚书家的嫡长女琴技了得,今日不知可愿为这满园的百花献奏一曲,给哀家与皇上助助兴。”太后见陈紫如温婉贤淑,举手投足间更是不卑不亢,贵气间自有一派大家之风,不愧是相女之子,果然令人满意。无论是名声还是家世,都是此次纳妃的不二人选。皇上既然不愿选秀,也只有让她这个太后替他多操心了。

“承蒙太后与皇上抬爱,臣女陈紫如献丑了。”顺势应声,陈紫如福了福身,便随着前来接引的宫女前去准备。

陈萱叶抬头望向高位而坐之人,思考着世间当真会发生如此巧合之事吗?恰恰就抽到了自己的姐姐,或许有些东西一早便预定下了属于它的轨迹。唇角不免泛起一丝苦涩,皇上又如何,又有几颗真心?若是没有真心,这世间女子的一生是否便如海上的明月,遥远而飘渺。

双目漫不经心地游离于百花宴中,掠过一处之时,似是感受到了一抹探寻之意,景月卓浩抬眸轻怔。是她,尚书府的三小姐陈萱叶,近来有所耳闻,今日方见。只是,她这一脸漠然而又隐约哀伤的神情,是在替他惋惜?还是,替她姐姐不值?

收回视线,景月卓浩灌入一口烈酒,滑肠而下。这是为帝者的职责,他没得选择,而她身为尚书府的侧室庶女,又有何胆量可以用这般目光来打量一国之帝,从来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这般直视于他。陈萱叶,谁给你的胆子?

琴音乍泄,将席间的寒暄、众人的思绪牵引而回。一双高抬的玉臂缓缓而落,指尖轻柔地拨弄着琴弦,铮铮而起,流畅的曲调轻悦而出。

母亲一早便告知于她今日会在御前表演,而她也已练就多时,其实弹得好与不好,重要吗?陈紫如暗自摇头,答案早已呼之欲出:不重要。今日,无论弹得如何,结局已然注定。只是,无论如何她都要对得起这把琴,在她孤独寂寥无人述说之时,是它陪伴了她漫长的思念。

琴音时而如涓涓流淌的小溪,平静柔和,刹那后又奔腾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激荡浩瀚,最后止于空谷无声绽放的幽兰,婉转哀绵。

众人皆不知,原来陈府长女的琴技已到了如斯地步,若赞一句登峰造极想必也不违过。放眼景月王朝,怕是已无人能及。

一曲弹罢,四周一片阒寂,众人皆沉醉于琴音之中,久久而不愿越音而出。直至一袭袅娜身影步下圆台,面见皇上与太后之时,众人方醒。

“陈家的女儿果然惊才艳艳。好!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答应!”景月卓浩似是很开心,一时不慎竟许下了海口。

一言而毕,倒是令底下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帝王之意素来最难揣测,却也最好掂量,此时于席间众人眼中,陈府的嫡长女已然是一脚跨入了深宫豪门,距离圣宠不远了。

“多谢皇上厚爱,臣女并无它求,素日也只是对乐曲略有研究,不过恰逢今日百花之宴,紫如曾有幸听闻莫尚书家的公子一曲箫声冠绝景月,却从不轻易吹奏,而一曲长相思更是千金难买。不知今日紫如是否能与莫公子合奏一曲长相思,以解臣女素日对于曲乐的钟爱之情。”双眸垂落,在眼睑处投下两片淡影,完美地遮掩了所有的心之所念心之所藏。

指腹漫不经心地划过杯沿,一圈又一圈,长相思吗?别人或许不知,景月卓浩却是相当了解。莫言的长相思自他十三岁之后便再也没有吹奏过,当时还是太子的自己曾经问过他:“莫言,你的长相思吹得最好,为何不吹了?”那一袭白衣的少年淡淡而回:“太子殿下,从前的反复练习是为了今日的熟稔,莫言已不必再练。”

唇梢勾画出一丝玩味,景月卓浩弯唇而应:“准奏!”

一袭白衣自席间起身,缓缓而立:“皇上,此曲若非毕生所爱,莫言断然不会再捻箫吹奏,还望皇上见谅。”

一言既罢,全场哗然。

原来如此。莫言啊莫言,以前朕如何都问不明白之事,今日倒是平白得了答案,对待男女之情你倒是难得的执着。不过,如此一来,倒令恩赏一事变得愈发有趣了,“不知,陈家姑娘可否换一曲合奏?”他倒是想瞧一瞧,莫言会如何应对?

伏跪于地的身子微微一颤,掩于袖中的双手轻拢成拳,珠泪转于眼眶中悬而不落。还是,不行吗?她认命还不行吗?为何连一曲都不愿,她只想日后有个念想都不行吗?借由皇恩也不行吗?

罢了,她陈紫如,果然对于自己,什么都是奢望。生生地将掩藏于眼中的尽数脆弱一一逼回,却仍有一滴残魄滑落坠地,晶莹剔透,珠碎无人拾。

筷子从手中滑落,萱叶怔然地望着前方伏跪于地的粉装女子,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美人泪。

莫非……姐姐她竟然喜欢莫言……那她藏得该有多深啊?偏头望向端坐于上席的大夫人,那一双傲人的双目之中如今依然没有半分察觉。

府中之人只道大小姐娴静端淑,将来定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可若是人人都这般思考,世人岂有二致?

温婉的嗓音重新落下:“多谢皇上厚爱,方才之言乃是臣女唐突,未曾思及莫公子。臣女想着不如便将这份恩赏送于二妹,望皇上成全。”与其让人为难,不如始于她,终于她。

“朕……”景月卓浩犹豫地望向依然独我遗世的一袭白衣,仿若发生的一切与他并无关系。

“皇上,不妨听臣女一言,臣女乃是尚书府么女陈萱叶。”萱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与不对,但是既然已经拉开了弓,便断没有回头的箭。

本欲落席的身子,闻言,眉梢一挑,取下腰间的一把折扇,竟在三四月微寒的气候中,扑扇扑扇地旁若无人地扇着凉风。

眼皮轻跳,萱叶别过脑袋,无视探究而来的目光。这个……就当做他调戏她的赔偿。

“若是说得好,朕便允了。”未必要说得对。景月卓浩兴致勃勃地将一对龙目锁定于忽然而起的席中之人,眼中饱含的趣味更浓了几分。

“莫公子,请容萱叶冒昧一问,不知公子心中是否已有所爱之人?”咽下口水,萱叶大着胆子装作一本正紧的模样,直视向对面在略冷的天气下阴阳怪气的男子。

一双凤眼饶有兴致地瞥向古灵精怪的人儿,没想到她还喜欢多管闲事?不过说来,这也不算是多管闲事,他的事,她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管一管,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夫人要管,为夫自当领命相从。只是,他的小人儿这么快便来为难未来的夫君,是否还得怨他今日表白得过早?试问,这世间,哪有娇妻这般质问自己的爱夫,看来这夫纲日后得好好思考一番,如何立,怎么立?瞧着任重而道远啊。

而今,既然锅从天上降,仙子从天而落,这口锅自然也砸得他心甘情愿,服气的很!

“但说无妨。”从了你,可好?

萱叶见妖人没有反驳,只当是默认了。唇尾上翘,一丝不自知的欢喜落于心间:“如若那人也在席间,公子吹奏一曲,亦未违背公子所陈之诺。”

这一波顺水推舟,她的小人儿是顺溜了,可拿她夫君去做人情,倒也舍得?挑眉含笑,凤眼之中却是满心的宠溺,明晃晃地盖过了一众各府女眷、世家公子。

“陈家小姐,若不嫌弃,便与莫言合奏一曲长相思,方才之事是莫言轻狂了,还望姑娘谅解一二。”

“好。”止住所有流泄而出的情感,陈紫如起身重新步上了圆台,玉指落弦。便让这一曲成为绝唱,今日之事,多谢三妹成全。

多年之后,陈紫如依然清晰地记着这一幕,亦从未后悔当日的决定。

拨弦而奏,薄唇亲启,箫声随之而附,幽幽绵绵,缠花眠木。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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