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千年来夹缝中求生存颇为不易，但骨子里，还是有自由烂漫的天性。光是这小小的百花谷里，就仿佛装下了大半个世界，如果你早上起来散步，不出一刻钟，你就能看到溪边大石头上打坐修炼的白胡子老爷爷，还有与他隔溪相望排队跳广场舞的老奶奶，老奶奶有的舞水袖，有的穿缝满了亮片的套装；有的人口渴了直接一个猛子扎进溪水喝个痛快，有人挑着水桶去水井边打水，也有人引了泉水，进的却是多功能自动茶艺壶，煮沸了泡进一杯经年的天山绿；有人背着包安安静静等巴士上学或者上班，也有人去大山深处打猎歇了一宿刚刚下山。
在这里不论是谁都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今天想这样，明天又想那样，都没关系，你自己活得开心，别人也不评论你的选择。
但是在一个寻常的傍晚，尊贵的无悦使君大人跟关兮因为装修问题出现了分歧。
说实话，略有些法力的妖精，搞装修比玩换装小游戏也难不了多少，你要是乐意换就天天换呗，大不了变回来就可以了。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在妖界不算什么异类，平时这一片儿也没什么人来，但是关兮总觉得这屋子的陈设过于讲究，不太适应，绣床纱帐什么的问题不大，多宝阁看着也赏心悦目，卫生间的陈设不重要反正卫生问题可以用法术解决，厨房有个风箱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也不会真要用手拉。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就未免让人有些窒息，住个两三天也就当旅游了，一直住一直住那简直是要命了呀。
关兮觉得她可以循序渐进慢慢把这房子改成她感到舒服的样子，她还提前征询了无悦使君的意见，使君很好说话地点点头表示他随性得很不在意这些，但是关兮刚开始对客厅里的大花瓶下手的时候，她看到无悦的眉头跳了跳；接着她想把饭桌旁边的翠玉屏风换成木雕镂空的，无悦直接闭上了眼；最后她掀地板上赤红色还织金的毛毯的时候无悦终于忍不住按住了关兮的手：“关兮啊，你先别忙，先听我说。”
关兮正打算大干一场，被无悦打断之后一脸疑惑，一回头正对上无悦带着勉强笑意的眼睛，关兮心想还真新鲜啊，无悦使君这样的人物露出便秘脸一次不简单。
“关兮姑娘，这毯子是千年前的古董。”
“哇。”防霉工作做得不错啊。
“那屏风吧，和桌椅是一套。”
“哦。”怪不得呢，那桌椅我也想换。
“还有吧，这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神界天工阁的铖歇神君设计的，只此一家，独一无二。”
“所以呢？”这神君便是有其他作品如今也该塌了吧。
“所以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什么都不动就这样住下去？”
无悦不答话了，但是满眼写着“孺子可教”。
可惜关兮不打算给无悦这个面子，这阵子相处下来俩人也算是不见外了，关兮毫不掩饰地向无悦展示了她审视的目光疑惑的眼神还有一脸嫌弃的表情。
无悦被盯久了，似是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他羞答答地开口：“别这么看着我，这样的陈设，在以前是你……你这样的小姑娘最喜欢的，而且你……你母亲也特别喜欢。”
我看是你特别喜欢吧！也罢也罢不跟你计较，来日方长。
看关兮一脸不信，无悦反而笑了，他忍不住捏了几下关兮的脸，用哄小孩儿一般的语气说：“你还别不信，这屋子啊，玄机多着呢。你听话，听话的小孩子长得快。”
不知道为什么，无悦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听上去好像特别难过，就仿佛这话不单单是说给关兮听。
但是现在关兮察觉不了这么多，她总觉得无悦才是那个喜欢这装修风格喜欢得紧的人，但是玄机么，想必也是有的。让她停手也不是不行，但是她总要捞点儿什么回来吧。
关兮表示一点不买账，依旧用谴责的眼神看着无悦：“果然这样，使君说可以动的，其实并不能动，使君说会告诉我的，是不是其实也不会告诉我，只是哄我罢了？”
无悦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这丫头还惯会挤兑人，谁哄你了，你刚开始当差，正是要紧的时候，分心不好，我倒是想温两壶酒与你谈上三天三夜，可总不能带着你舍本逐末吧。”
“您不是说一点一点告诉我吗，就一点点总不会妨事吧，我保证有耐心，保证不催更，真的，关兮说到做到。”关兮这句话言辞诚恳，眼神里却是半点耐心也无，看得无悦直乐呵。
“这样也好。”无悦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暂且一试吧，办法都是试出来的。
“洗耳恭听！”
无悦带着关兮走到罗汉床边坐下，顺手倒了两杯水，一副要开茶话会的样子。
他浅啜一口，缓缓启唇。
“你大概有所耳闻，我的真身乃是灵蛇。灵蛇一族，半神半妖，非神非妖，可隐于水匿于土，天生对风雨水土地脉走向感知极强，大多也不涉世事，一心修炼，而灵蛇修成正果或是坐化之前的气泽会留下一丝在天灵盖里，此物对家族而言是纪念，然对修炼而言，如此纯净的气泽，可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可安神定气，防止走火入魔，厉害一些的还可镇邪祟。”
此言一出，关兮立刻联想到了什么，眼睛都要瞪大了，虽然都是死物，但是天灵盖着实不是什么可爱的玩意儿。
“您不会是要告诉我，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天灵盖吧，所以我……我一走进来才会……才会……”
“嗤——非也非也，我们上哪儿去给你找那么多天灵盖啊。”无悦心想这丫头果然是百花谷待久了，有些妖便是茹毛饮血也不算什么的，果然今时不同往日啊，妖界群众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啊，也不知该说是文明，还是退化。
“不过，你也确实可以将这里看成一个“天灵盖”，这整间屋子就是一个蓄养先人气泽的阵法，其中大多算是你的血亲，让你长大后搬入这里，着实是因为，你体质实在殊异。”
“所以我刚刚想挪动的，都是阵法的一环？”
“你手气好，一碰就是关键点，不愧是优等生啊。”无悦微笑着打趣她。
好吧，其实那地毯倒不是什么阵法走向的关键点，只不过他存心不想关兮挪动罢了。
“灵蛇，血亲，使君不妨接着说说。”从先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关兮开始抓住了关键点。
“你大概，从不知道自己真身为何？”
“是，据说，洪爷爷和秋葵婆婆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已化人形了，而我那时，好像刚出生不过月余。”
妖也有不同品类不同等级，化形时间有早有晚，最早的也要一年半载，而且要么是稀有品种，要么是机缘巧合，不过月余便化人形的，几乎不可能存在。
“凭使君的神通，不知能否看到我的真身。”
无悦只是摇了摇头，关兮心里疑惑更深了，无悦的修为深不可测，竟连他也看不出来么。
然而无悦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道：“我并非不能见，只不过你我所见，即是你的真身。”
什么？
这实在太过令人震惊，任凭关兮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这样，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发黑，脑门也涨涨的，甚至开始了耳鸣。
所幸无悦一直关注着关兮的情况，食指轻轻在关兮眉心一拂，平下了这波躁动。
他轻轻用双手捧起关兮的脸，让她的眼睛望进他的眼睛里，少女的眼睛，懵懂而又美丽，带着不谙世事的洁净，而另一双双眼睛仿佛终年平静无波，像幽深的一眼泉，澄明清澈，却无人知道水底是否会有一尾鱼撩起暗流。
“你信我吗？”
“嗯？”
“你可以相信我。”
“嗯。”关兮显然未完全清醒，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把这些，当成别人的故事听吧。”
关兮略略回过神来，“别人的……故事？”
“是，六界众生，千古因缘，我之沧海，彼之一粟。拘泥在一处，终归无益。”
这话说得神神叨叨，要劝人出家一般，但关兮却明白了无悦的打算，他也真是费了不少脑子吧。
“使君是想给我开一剂缓方吧？”
“我就知道你明白。”说着无悦居然还羞涩一笑。
话音一落，无悦便伸手又在关兮眉心点了一点，这次用了些力道，关兮只觉得四周渐渐变得模糊，五感也愈渐微弱，恍惚中有人抱起了她，仿佛在移动，她意识渐沉，好像马上要沉沉睡过去，但好像又还清醒，过了一会儿，听觉首先恢复过来，她听到无悦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只能先这样了，你别见怪。”
她很想谄媚地说不介意不介意我俩谁跟谁啊，只是发不出声音来。
但是无悦仿佛听到了一般，低低笑了一声，好像还轻轻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
随后她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无悦的声音，低沉，还有一点点沙哑。虽然一直闭着眼睛，但是她好像还看了见了些什么，只不过不确定是根据无悦的故事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她昏昏沉沉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