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已立地成佛

还记得简思和张竞初次见面,源于她不想做饭,破天荒地点了一次外卖,要知道她还是很节俭。

她一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外卖员,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破烂的汗衫——上面还有洞,说是几缕布更合适。外卖员面目很是英俊,身材虽然瘦削,但是肌肉结实,满身大汗,破旧的汗衫贴在了他身上,勾勒出腹部的肌肉,如刀削的轮廓上也有汗水滴落,他抹了一把汗,简思站在他面前,感觉一阵雄性的味道扑面而来。

啧啧。简思咂了一下嘴。她侧了侧身,让男孩进去帮她把餐送进去。

男孩规规矩矩的在门口开始套鞋套。她看见他的鞋,普通的布鞋,上面还有破洞,大拇指漏了出来,倒是洗得很干净。

她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视线,心里没有嘲笑也没有同情,平静无波。

这个男孩是个穷人。很穷的那种。

社会底层吧。

可惜了这张帅脸。

她简思也是穷过的,最穷的时候连布鞋都没有。她知道穷的感受,就像个溺水,水环绕在四周,无法呼吸。身上还有石头,拉着人不断坠落。

万幸她足够幸运又足够努力——她抓住了一根稻草,爬上了岸。

可惜很多人还在水里——或者他们连自己在水里都不知道。就这么被活活溺死。

她对这些人没有同情。她的同情心早已经在挣扎上岸的过程中消失殆尽了。

——这么热天还穿布鞋,肯定是穷的买不起鞋了。她还有空想。

世人唯有自我救赎,绝不可尝试依赖他人。

自己拼命挣扎妄求救赎的时候,可没人向自己伸出援手——不止如此,多的是人想把自己往下拉,深陷泥潭的他们已经毫无希望,卑劣狭隘的心绝对不想让其他人有机会脱离苦海。

还好她拼了一口劲儿,抓住机会,不择手段地挣脱了那个泥沼。

现在回想起以前的绝望和挣扎,简思觉得自己三伏天都还会被冷出鸡皮疙瘩。

男孩帮她放好餐,又解释说不好意思迟到了。他一路堵车,到了楼下电梯又正在维护,他只好自己爬楼上来了。

十楼呢。

简思看看他被汗津津的破旧汗衫紧贴的腹部肌肉,原来是这么练出来的啊。又看看那张年轻英俊的脸,颜值高的人总是容易得到别人的善意。

她看了看他的破汗衫,想了想说,“你等下——我这里有几件文化衫,你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穿。”

男孩被人看出来穷困,很是尴尬。自尊心让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他一口拒绝说,“谢谢你,我不需要——”

真不需要?简思看看他的破汗衫,都快烂成布条了。

她眯了眼,想笑。

穷人要什么自尊心?她也是穷过来的,肚子都吃不饱,衣服也穿不暖,自尊心有个屁用啊。

随便你,她想。自己的同情心本来已经极少,现在难得使用一次,又被浪费了。

“姐姐,我不要衣服——”男孩看了她的书架一眼,涨红着脸,眼睛看着别处,喏喏地说,“你可不可以借两本书给我看?”

他刚刚一直在瞄她的书架,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简思噗嗤一声笑了。

也是个在妄图自救的人啊。可是稻草不是谁都能抓得住。

自己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是小语种的专业书籍,剩下的小部分还是全英文的,中文书寥寥无几。

简思任由房门大开,走到了书架上,看了看几本为数不多的中文书,拿出了《追风筝的人》,“你要看这本?”

他的水平大约也只能看这本了。

男孩子摇摇头,说,“姐姐,你能不能借我这本——”他然后发了几个英语单词,字正腔圆,“BeingandTime。”

哲学书啊。他看得懂这本?姑且不论这本书是全英文的,就算是中文,估计也极少有人能看的进去。

简思挑挑眉,把书抽了出来,拿到手里含笑问他,“你知道这书?”

“《时间与存在》,海德格尔的。”男孩红着脸点头,视线看着她手里的书。

“以前看过?”

男孩点点头,又低下眼,什么都没说。

“那来一句?”简思问。

男孩想了想,开口背了一段。

“IfItakehintomylife,aowledgeit,andfabsp;it

squarely,Iwillfreemyselffromtheayofhand

theinessofl……”

英文相当流利,不像是个送外卖的水平啊。他一边背,简思一边上下打量他,没等他背完,简思直接把书递给他,“拿去吧。”

“谢谢姐姐,我看完会还给你的,姐姐。”男孩红着脸接过了书。

简思看着男孩小心翼翼的抱着书,脱下鞋套装裤子口袋里,走出了门。

这英文水平不错,怎么来送外卖了——她跳出泥潭之后才知道世界上来钱的方法太多了,很多人在泥潭里打滚,蝇营狗苟,根本没办法看到还有其他的路。

环境决定视野,视野决定选择。

机会从来不会公平的对待每一个人,它玩弄世人,漫不经心,只会随机选择幸运儿。残忍而又现实。

简思一直靠着门站着男孩,直到看见他转身要走,她喊住了他。

“你等下——”

男孩回头,涨红着脸,不敢看她。

简思皱眉,“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是没读书了还是?”

男孩红着脸笑了,低头说,“在读。”

简思点点头,不知道为何觉得松了一口气,“高中?大学?”

“念大学了。”男孩抬头微笑,天气很热,汗水顺着他英俊的脸庞滴落。

“哦。”简思点点头,笑了,“是来做暑期工的吧。”

“嗯。”男孩点点头,又看她似乎不准备说话了,转身要走。

“诶——等等。”简思喊住他,去衣柜拿了几件还没开封的文化衫递给他,“你拿去穿吧,我放着也没用。”

给他正合适。

“不用。”男孩涨红着脸不接。

简思捂着嘴笑得弯了腰,强行塞给了他。男孩拿着衣服,想还给她,却又不敢还——他怕去触碰她。

他看了简思一眼,涨红着脸迅速挪开了眼。他不敢看她。他出生赤贫,艰难苟活,成长路上受尽了漠视和白眼,上个月来到清水挣生活费他才第一次知道天有多高——哪里可曾有这么美丽的女人对他笑?

错了。他的过去阴暗而穷困,根本没有出现过这样美丽白皙,笑起来眼里如有一汪清月的女人。

连梦里也没有。

他感觉自己碰她,都会弄脏了她。

他死死地捏着衣服,粗大的指节已经变白,却红着脸呐呐不敢言语。

“好了好了。”简思笑毕,知道他自尊心强,挥挥手让他走,“书和衣服就送给你了——不用谢。”

“好好读书。”她又随口叮嘱。算是友情赠送。

看着男孩红着脸捏着衣服走了,简思这才微笑着关上门,门一关上,她笑容立刻消失,靠在门上面无表情。

男孩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一直逃避的过去。混乱,黑暗,充满了绝望。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简思就溺死在里面,任人欺凌和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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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竞送完了一天的外卖,这才回到了工屋。说是工屋,其实就是个铁皮房子,里面乱七八糟住满了工人——没有床,都是打地铺。

他出生在一个全国有名的穷困地区——周围全是荒山。家里只有半间破屋,有风就漏风,有雨就漏雨,家里常年没吃的。父亲和这个地区其他大部分男人一样,不劳作,酗酒,脾气暴躁,心情好的时候,打女人和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更要暴打女人和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国家当然没有放弃他们。

最开始他们经常派人下来发钱。后来他们发现,发的钱总是被男人们拿去买酒喝,喝完还打女人和孩子——于是又改成发物,结果也是一样,男人们一样拿去换成了酒。屡战屡败之后,政府也绝不放弃——他们派来不少大学生来支教。这代已经没救了,他们要从下一代抓起。

张竞家里孩子众多,他是老大,8岁时家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弟弟妹妹。所以哪怕学费全免,父亲也并不愿意让他去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浪费时间,不如在家带孩子,干点农活。再大点就找人带出去做童工,他也可以享福了。

上门劝说的工作人员说破了嘴皮,父亲也没有应声。最后有个女人实在是受不了了,说,“孩子在家能挣多少钱?他去读书学校还给他发钱——”

父亲来了兴趣,“发多少?”

“一个月一百——是给他的生活费。”

“中!”父亲一拍大腿,指了指陈山,“小兔崽子你明天就去学校——把钱拿回来给我。”

女人忍无可忍,“上满一个月发一个月!”

张竞最终还是去了学校。

学校偶尔发的钱也被父亲拿去了。家里也没吃的,他天天饿肚子。还好来支教的大学生总是有恻隐之心,会给他一些吃的。学校还会发一顿午餐,他才不至于饿死。

张竞八岁才终于启蒙,可是却展露了异常的数学天赋——大约是这整个赤贫地区的所有智商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虽然总换老师,他成绩还是一路不错,又加上赤贫地区的倾斜政策,他又算是贫困地区教育界唯一的独苗,也是当地政府扶贫的最大政绩——所以虽然他中考成绩差了一些,可加上数学竞赛成绩,加上政府为他开绿灯,居然还是被市重点录取了。

父亲也在那一年酗酒过度死了。常年的饥饿,操劳和挨打,让母亲身体也十分不好,面目苍老得如同八十岁。

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带,他拿到通知书,不想读了,想去沿海的厂里打工挣钱——可是又被政府的工作人员给抓回来了。

他们承诺给他钱,解决他家里的问题。

于是张竞第一次去了市里,那时已经觉得繁华得无以伦比——哪知道现在还有机会踏足清水这座不夜城?

在市重点,他遇到了好老师。他的数学天赋让他们惊喜——为他量身定做了一套培养计划。他英语薄弱,又逼着他狠练了三年英语。他知道了世界原来这么大,他的人生原来还可以有其他的可能——

他17岁才进入了高中,可是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得到了新生。

经过几轮竞赛,降分,点招,他拿到A大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那位不远万里抓他回去读书的政府工作人员充满了感谢。

他知道大学可以贷款读书,但是他需要自己挣生活费——除了自己,还有妈妈和弟弟妹妹。所以他提前到了清水,找到了老乡,老乡给他找了一个送外卖的活,还让他和他们一起挤——他们自己也是建筑小工,这已经是他们能给的最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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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小雨淋漓,天色朦胧了一阵,待到晚上,竟是繁星点点,月色皎好。

院子里昏黄地小地灯打着,虽有似无,旁边放了张躺椅,躺椅一侧搁了鼎小炉,里头点着驱蚊地香料。

黎蘅正闭着眼睛躺在上面,她两手自然地放在胸前,细听耳边蛙声一片虫鸣阵阵,内心只觉安详宁静。

院子里放了几口大缸,全按她的喜好,盛上水填了泥种起荷花来,现在虽然过了花开的季节,却仍能嗅到几缕荷叶散出的清香。

恍恍惚惚啊,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记忆里,缠绕蚀骨令她至今不愿醒来,面对现实的男人--容京。

容家是红色商人,主营医药和军备制造,整个家族为人低调,并不张扬,深谙闷声发大财的道理。

容京也是薛闻小舅舅,黎蘅喜欢像一个跟屁虫,粘着他两出去玩。

她爱笑,表现随和,骨子里却是桀骜的。以她的性子,受制于人,她宁可玉石俱焚。

她和容京像,但终究不是同类。

她尚有热血,他已立地成佛。

容京曾说过,看着她的背影。

修长婀娜,和当年在泳池旁的初见一模一样。

当年黎蘅犯了校规,被教练罚游泳2000米。容京因为薛闻学校犯错请家长来了学校,正好路过,瞥了一眼。

小姑娘身子柔软,不知力从何来,只是闷头向前,不停息,也不讨饶。最后是容京上前,替她求了一个情。教练这才让她上岸。

那时她站在岸边,累得四肢瘫软,几乎站不稳。却仍是一脸倔强。鼻孔朝天的模样好笑极了。

小丫头记忆却不大好,转身便将恩人忘了,在课堂上呼呼大睡,迟到早退为所欲为。

原来那么早以前,这小丫头已出落得叫人过目不忘。

薛闻太喜欢黎蘅了,小小一个萌妹子,总跟在身后,不过她可能更喜欢舅舅,有了好吃的她总会第一个给容京,对他笑的很甜,甜到了心坎里,如果是对自己笑的就更甜了。

后来黎蘅初高中时,黎家奶奶身体不好总会住院,事先就会留给她满满一冰箱的食材。都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做法,那时候老人家最爱说要学会做饭,以后嫁人了才不被嫌弃。后来被容京惯坏了,她提到做饭,容京总会说我来,全部我来做。

那时候的她心安理得,哪个人不喜欢被宠。

现在才发现,原来能宠人也挺好的。

黎蘅在十八岁那年,终于答应了做容京的女朋友,没人谁告白,在一起顺其自然,那一年,薛闻出国了。

两人陷入热恋,过着普通情侣的生活,逛超市,看电影,喝奶茶,吃火锅做尽疯狂事,可这些平凡是他们可望不可即的,美好如泡沫。

她拿起一罐奶粉,刚想和他说自己不爱喝奶,他的脸却很快凑近,慢悠悠地,亲了亲她的嘴角。

虽然是浅尝辄止……可在收银台长队中,立刻成靶子。

“你看你看呀,你从来不敢当众亲我……”那个女孩拧了男生胳膊一把。男生龇牙咧嘴,捂着胳膊:“回家再说……”

被隔壁队伍的那对活宝一闹,所有人都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以及自己这里。黎蘅只是不停把东西拿到传送带上,装着厚脸皮,视而不见。

临走前,她还特地抱了个豆浆机,厚着脸皮让容京付了钱。

结果两个人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来不及做饭了,她就拆了一个塑料袋,把超市现做的面条煮了。满满两大碗的面,加了很多的老干妈、青菜,还有鸡蛋和午餐肉。黎蘅看他吃的很合口味,借故说自己吃不下,用筷子挑了少一半的面到他碗里。

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没吃饱,看书不到四点,就开始边把泡了三个多小时的黄豆往豆浆机里倒,边摸了个据说补血养颜的棒棒糖,含在嘴巴里解馋。

等到炒了花椒大料什么的,开始炖上牛肉的时候,她才跑回书房去看容京。

他对着电脑,在看资料。

黎蘅悄悄走过去,从他斜后方俯身,看他看的东西。因为含着棒棒糖,白色的塑料棒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耳朵,然后……就被发现了。

“在烧什么?这么香?”他随手拉过她,抱到了腿上。

“土豆烧牛肉,你不是爱吃辣的吗?我用的是四川那边的做法,”她拿着棒棒糖,忍不住又舔了一口,“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但我炒料的时候,还是很香的。”

他似乎很感兴趣,黎蘅正是准备了一桌的饭,兴奋的不行,索性和他详细讲述今晚的菜单,听着挺诱人,可她最后总会加上一句“第一次做,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她说的极其不自信,被当作小白鼠的人却听得津津有味,把她抱的正了些,手臂刚好搭在她的腹部。

她还想说什么时候,他忽然就蹙眉,打断说:“你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热。”

她没反应过来,疑惑看他,直到他拍了拍她的腹部,黎蘅才恍然反应过来:“是暖宝宝,就是……就是给女生贴的,冬天用来抗寒的。”

要不是他说,她都忘记了这个给自己一天温暖的东西。

他听得有趣:“我能看看吗?”

能看倒是能看……可是一块白色膏药似的东西,贴在衬衫上……实在也没什么好看的。黎蘅不好意思撩起毛衣,露出了贴在衬衫上的暖宝宝。

就是一块白色的发热的……小膏药。

他用手掌覆住整块白色的地方,倒是吓了她一跳。

安静的房间里,忽然这样的动作……黎蘅抿起唇,如果他想要……

“贴了多久了?”他忽然换了语气,看她。

“一天吧,”她仍在飘荡着思维,随便估算着,“大概是十个小时。”

“下次如果很冷,就贴在这里,”容京很快把暖宝宝揭下来,贴在了她左肩以下的位置,把道理说的通俗易懂,“血液都是经过这个位置,从心脏流向全身,所以你这里暖和了,全身也慢慢也就会热起来。”

她看过同学买的几大包暖宝宝包装上的说明,不是建议小腹,就是脚底什么的,从来都没有建议过贴在这里。

黎蘅崇拜地看着他,万能宝典又开始发挥个人魅力了……

崇拜还在不断攀升,他却忽然很自然地伸手,撩开了她的衬衫下摆……肚皮瞬间凉飕飕地,她只觉得全身血液都猛地冲上脸颊,险些从他身上跳下来。

“有些发红,”他的声音很温和,也有些无可奈何,“下次不要贴这么久,这个温度很容易低温烫伤……”

他有条不紊说了几句,正经的一塌糊涂。

黎蘅窘窘地坐在他腿上,直到他放下自己的衬衫下摆,还僵着身子,端坐着。容京本来真是没想什么,可看她不停闪烁闪烁的眼睛,就觉得好玩:“你去医院检查,不是经常会脱衣服吗?”

……

这一样吗?

黎蘅被他逗得更说不出话了,索性咬住棒棒糖,迅速逃离现场:“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牛肉。”没想到,刚走出一步,就被他拉了回去。

声音就在耳边,低低地,有些哄慰:“不要乱想。”

这一年,十八岁的黎蘅与二十八岁的容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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