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
祝两河的声音忽而变得低微。
面前的男人稍稍点了头,轻拂了衣袖,道:“我方才上山赏花,却瞧见你回来了。”
“是。”
祝两河站起身来,手脚扭捏地动着,她邀请舅父坐下身来。
可舅父显然不想长留,只道:“我就不坐了。或者,你要和我出门走走吗?”
祝两河一怔,僵硬地点了点头。
舅父看清楚了她的窘迫,也不多说些什么,转身便往石屋外头走去。
祝两河吊着一口气,小迈步地在后面跟着。
多日不见,舅父身上多了些烟酒味,而脖子后头的富贵肉却少了些,整个人成了一副瘦弱的样子。
她心中一阵愧疚。
朝前走,她边行着步子,边回忆起母亲杨待满——肤色苍白,雪华如霜。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漫山遍野的黄花风铃木中。到了半山腰一处干净的位置,舅父寻了颗大岩石,拂了灰尘,坐了下来。
他转头看看面前的祝两河,深吸了口气,道:“你也坐下吧。”
祝两河答应了一声,放下手中胶卷相机,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舅父从口袋里拿起一根烟来,放在嘴边,点燃了抽着。
“这段时间,你都去哪里了?”
“去外头了。”祝两河答道。
舅父冷笑一句,星点的火光落在草地上,又被他踩灭。
他把烟头在岩石上磨掉,又丢在一旁,抱着胸口,望着远方。
半晌了,又道:“你真是长大了,什么都管不住。就像你母亲年轻时候一样,心性太大。”
“母亲?”
祝两河抬起头来看他,舅父的面容上满是怀念与哀伤。
“你母亲当初要嫁给你父亲,是不被我家里人同意的。后来,她便和你父亲一同逃跑了。”
舅父说到此处时,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祝两河也轻轻一笑。
“可惜了!你母亲才四十好几,就这样没了。”
“是我对不起她。”
“你是对不起她。”舅父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烟头,又再次咬着,“可她的死,终究不是你的过错。”
他从身上一处小挎包里,轻轻拿出一本牛皮纸包裹好的笔记本,交给了祝两河。
“这是什么?”
“你母亲的日记。”
祝两河心惊了一下,想要打开牛皮纸,却被舅父拦下。
“回了家再看,现在不急。”
“舅父,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
“你母亲说的,她留了张纸条。许是预见到自己身体不行了吧。”
祝两河低着头,手指抚挲着光滑的牛皮纸面,又把鼻子凑近了去闻。
那是母亲常用的香水的味道。
她称之为“七里香”——在祝两河看来,那是个俗得不得了的名字。
“母亲她,埋在哪里?”
“火化了。”舅父淡淡地说道。
“这样。”祝两河的脸上不无遗憾。
“可我记得,你父亲的坟墓应当是在黄铃山上的。”
舅父四处望着,又回过头来等待祝两河的回答。
祝两河站起了身,道:“就在这附近。您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行吧。”
舅父站起身来,照旧走在前头。而祝两河却快步走上去,跟在他身边。
“多日不见,你像是成熟了很多。”
“哪里有!”
“哪里没有了。”舅父笑道,“还没有离开落木镇前,你都还是个心性幼稚的孩子,成天与你母亲吵吵闹闹。现在离开了一阵,连身上的穿着都变了。”
祝两河随他的话,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看。
单薄的牛仔外套,黄色的碎花长裙,还有沾了污渍的白色球鞋。
她还记得,自己初上山时,身上穿的还不过是简简单单的短袖衫和七分裤,披头散发。
祝两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朝前继续走着。
跨过了一小处山坡,两人到了黄铃山上的某一处。
那里,正端正站着祝两河父亲的墓碑。
随风吹过,几片花瓣落在墓碑上。
祝两河怀念极了!
她很怀念,那个会抱着她唱歌的陌生父亲。
舅父与她一起走到墓前,又搬了块岩石,坐了下来。
两人对着墓碑,长久出神。
对于祝两河来说,她只记得父亲是个有才、不一般的人。可那些温暖的童年回忆,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对于舅父来说,祝一山这个英年早逝的男人,是他陈年往事里最要好的朋友。可如今,也是化成一抔黄土,消失不见了。
“你离家出走以后,有没有来过这里?”
“当然有的。”
“嗯,那便好。”
舅父点点头,一副欣慰的样子。
祝两河看着他落泪,心中酸涩更甚。
可面对舅父,她已经失去了言语,也不知道从何安慰起。
母亲的去世,使得自己被舅父误会,又被赶出了落木镇。那条亲情的纽带,好似被撕扯得变了形,也使得祝两河失去了一切亲近的言语。
在舅父身上,她能感受到哀痛悲伤,唯独感受不到温暖与怀念。
“您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她只说了这句话。
舅父抹了眼泪,笑道:“我明白的。你呢,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清楚。”
祝两河想起了不知所踪的白海亭,心潮翻涌。
而舅父又继续问道:“不打算在落木镇住下吗?那些赶你出去的亲戚,我会帮你好好说说的。”
祝两河苦笑一句,摇摇头说道:“我有别的去处了。可我不太放心您。”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你母亲没有去世,我也都是一个人住着,怕不了被人找麻烦的。”他嘿嘿笑着。
祝两河心感安慰,笑了一句。
她忽而想起了什么,便道:“舅父,我另外想麻烦您一件事。”
“你说。”
“那石屋原本是我和一个男人一起在住,只不过他现在消失不见了,我又联系不上他。我想知道——”
“我明白了。”舅父打断她的话,“我就住在石屋里吧,若是他回来了,我便联系你。”
“谢谢你,舅父。”
祝两河感激地说了一句。
“对了。我今日看见,你和另外一人一同回来了,那是谁?”
“是落木镇里糕点店的新月姐,我寄住在她家里了。”
“原来是新月。”舅父若有所思地说着,“你与她同住,我是放心的。可你要记住,有什么事情便可以来寻我,我一直在这里。”
祝两河点点头,再一次向他道了谢。
过了一阵,远处又传来陈新月的喊声。
风吹过来,祝两河随着音源,往身后望去。
正巧是陈新月,手中空无一物,朝她打着招呼。
待她走近了,舅父便起身寒暄道:“新月姐,两河可是麻烦你了。”
陈新月摆摆手,道:“不碍事的。”
两人一见如故,想必是多年的交情。
时间过去,陈新月与舅父的交谈也渐渐停了下来。
不多久,祝两河便与陈新月一同离开了。
临上车前,她拥抱着舅父,低语道:“我这就回去了,您要好好照顾身体,有什么事情可以联系我。”
“我知道的。”
舅父拍拍她肩膀,黯自落了泪。
好在夕阳西下,灯光昏暗,祝两河没有注意到。
别了舅父,车辆也开始行驶,陈新月道:“瞧你样子,白海亭应该没有回来过?”
“没有的。”祝两河无奈说着,情至痛处,又开始啜泣,“他没有回来过,我用自己手机联系他,他也完全不回。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陈新月倒吸了口凉气。
她早就预料到,白海亭不可能回来过。可是为了断绝祝两河的念想,她必须带她回来。
许是正因如此,她才感到担忧。
白海亭失踪了,祝两河一定会感到迷茫痛苦。
“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独留一个名字,可我连上报失踪都不可能······”
陈新月拍拍她肩膀,道:“你还记得,我前两日与你说过的吗?若是找不到了,为何不放弃呢?”
祝两河沉默地转过头,看着陈新月认真的样子,又继续说道:“可万一他回来了呢?”
“别把你的人生都放在一个万一上啊!也许,你们的缘分就到此结束了呢?”
祝两河没有回答她。
可她心中明白,白海亭与自己的爱情,或许就真的到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