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转眼便到了周末。
陈新月家中的二人,正打算收拾行装,前往落木镇。
一想起家乡的黄花风铃木,祝两河便兴奋得不得了。
只因白河市上没有黄花风铃木,而她唯一一次见到,却是在那日,张鹿科办公室的桌上——那上头放了一小盆盆栽,盛开着星星点点的黄花。
此时,已是二月初春了。
祝两河来到白河市,也有了两个星期。
此刻,氤氲浓雾朦胧眼前,祝两河站在家门口,等待陈新月收拾好出门。
凌晨时分的新月与初阳并存,一个在东方闪耀,一个在西边黯淡。祝两河不禁想起来,旧时在黄铃山上,也曾这样看过天景。
只不过,一月过去,终究是发生了太多事情。
那时被赶出门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此刻,便要转程回去了。
白海亭如今身在何方,也是十分困扰她的。
等了一会,陈新月挑着一袋子东西,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祝两河奇怪,便问:“你拿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陈新月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弯了眉眼,笑道:“既然要回去了,不扫一下墓怎么能行。”
祝两河点头不再问,“我们走吧。”
陈新月轻轻关上门,小步跟在她身后。
在她眼里,祝两河比起两个星期前,好似还成熟了几分,背影也有了些坚韧的意味在。
许是因为白海亭的事情,外加之有了工作,祝两河才能有所成长吧。
可无论怎样,此时此刻的陈新月都无法将她和成熟联系在一块。
她终究还是个心性不足的少女。
而陈新月,很想帮帮她。
“你几岁了?”她忽然问。
“啊?”
祝两河回过头来,重复问了一句。
陈新月温柔笑笑,脸上红斑被浓雾覆盖住,模模糊糊。
“认识你有段时间了,可我还不清楚你几岁。”
“我22了。”祝两河回答道。
陈新月淡淡地应了一句,道:“我儿子若是没死,应该也是你这岁数了。”
“您儿子?”
“是啊。他是两年前走的,自己想不开了。”
陈新月的面庞,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忧伤。
祝两河看着她,仿佛想起了旧时的杨待满。
一阵酸涩涌上泪眼,她仍旧无可避免地感觉到愧疚。
祝两河停下脚步,等待陈新月走到身边,才说道:“我母亲,不知道会不会很恨我离家出走。”
“说句不好受的。要我是杨待满,我会很难受。”
陈新月细声说道。而祝两河只是行着路,默默看着原挂天边的白色月亮。
那是轮十六夜才有的大圆月。
她深知,死去的母亲没能在弥留之际得到自己的体谅、原谅,必定是痛苦离世的。
而转眼想想舅父,那个现如今祝两河唯一的亲人,对她那样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祝两河会想,要不是自己狠心离开了家,丢下母亲一个人,或许就不会引得她伤心欲绝了罢。
可即便如此,祝两河也少有后悔的时候——只因白海亭这个年轻男人,带给她的不只是夜里的欢愉,还有长久以来缺失的情感陪伴。
所以对于祝两河来说,白海亭是个难以完全放下的人。
即便听了陈新月的话,即便白海亭将近两个星期没有联系上,她还是觉得——那个在黄铃山上与自己相处甚欢的男人,一定会在某一处重新出现。
而那时的他,会带着一架陈旧的老式相机,在黄花风铃木下,为她拍下毕生最美的风景照。
祝两河就这样想着,与陈新月漫步到了白河市的车站。
时间尚早,现时等车的人处在少数,祝两河稍微松了一口气。
自上次坐了张鹿科的小轿车,而后呕吐不止之后,她便对坐车抱有天然的恐惧。
奇怪的是,那日被迫离开落木镇时,她却从未那样晕车过。
车笛响起,售票员站在大巴门口附近,急切招揽着乘客上车。
祝两河搀扶着陈新月,慢悠悠地上了车。
脚踩车板,司机也当好踩了油门,开上了公路。
两人一个趔趄,却恰好坐在一处空位置上。
翻涌的胃酸涌上祝两河的喉咙,一阵刺辣。
陈新月连忙把她扶好,递了纸巾和塑料袋。
祝两河难受了一阵,靠在窗子上又沉沉睡去。
梦里,白海亭的模糊面孔再一次出现。这一次,仍是在黄铃山上的宽敞石屋内。
他坐在藤椅上,面前放着一盘祝两河做的红豆糕点。
白海亭转身过来说道:“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
祝两河模模糊糊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泪水。
又不知怎地,场景开始变化。原先的土灰墙壁,转眼间便成了万里稻浪——祝两河记得,那是落木镇上一处十分漂亮的农田。
白海亭站在一棵高大的粉花风铃木下,手握着老式胶卷照相机,大声笑着。
祝两河也笑着。
时间就这样过去,梦里微笑的祝两河靠在窗边流泪时,身旁忽然有人推搡。
是陈新月。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成排的黄花风铃木,正开着菱角分明的花骨朵。翠绿明黄。
她深知,落木镇要到了。
“镇门就在前面了,我们差不多就要下车。”陈新月轻声说道。
祝两河点点头,下意识地去拨弄额头前的湿发。
不知那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转头看看窗外。
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模样。往来人群稀少,而黄花风铃木众多。
飞鸟穿云,清风暖阳。
时间,好似还停留在两星期前——她满腹绝望的出走时分。
陈新月看她满脸怀念的样子,不禁提醒道:“既然离开了,可就别再想着长久回来。”
祝两河轻笑了一句,叹气:“我明白的。”
她开了车窗,满街的清香送入她的口鼻,让她心神舒爽。
车辆行驶,终于到达了落木镇的镇门口。
两人下了车,站在门前小心观望。
此刻是早晨七点,平常就往来稀疏的落木镇门口,更是冷清至极。
祝两河与陈新月没有多掩藏自己,大大方方地走在大街上,朝黄铃山而去。
面前的小山坡,漫山遍野地开着黄花风铃木,与草地的黛绿交相辉映,成了一副再显眼不过的明黄山脉图。
不同于街道上的树木,黄铃山上的黄花风铃木早已是花开正盛。一阵凉风吹过,无数片花瓣随之扬起而掉落,好似一股神奇的黄色波浪。
祝两河走在街道上,捡起一朵被风吹落的花骨朵,轻轻放在手中。
她对陈新月说道:“我父亲,在我小时候告诉我,黄花风铃木象征了落木镇的美丽、浪漫。可我总觉得,风铃木便是风铃木,不能代表谁。”
“你很喜欢黄花风铃木?”
“是的。”祝两河陷入无限的回忆之中,“我父亲每次外出作画回来,都会给我带上一朵新鲜摘下来的黄花。他告诉我,这是祝福。”
“祝福?”
“是的。黄花风铃木,对于我父母亲来说,是年轻时代里,爱情轰轰烈烈的象征。听说,他们两个也是因为黄花风铃木而结缘。他总对我说,每一对身处黄花风铃木庇佑之下的恋人,都能得到它的祝福。”
陈新月笑着看她,点点头。
祝两河羞涩一笑,轻轻地将花骨朵放入了随身口袋中。
行至黄铃山前,陈新月道:“先在这里别过吧。我丈夫的坟墓,要从另一处山路上去才近。”
祝两河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待到陈新月走远,她才转身细看这矮小的黄铃山。
风吹草动,花落飘香,祝两河真是怀念极了。
半山腰处的石屋,正四四方方地立在那里。
祝两河还记得,初遇白海亭时,他便是一路小跑,从石屋旁的石路走的。
她决心也上去走一遭。
那条石路铺满大岩,但却不十分陡峭。祝两河毫不费劲地便来到了石屋之前。
那座梦寐缠绕的山中旅店,就出现这里。
她抬起脚步,朝门口走去。
石屋仍旧是破旧模样,门外的杂草丛生。而门前的那棵黄花风铃木,正把光秃秃的枝桠伸出长空,随风颤抖。
以这样看来,白海亭应是没有回来过。
祝两河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可她仍旧轻微地挺了胸膛,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外衣,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灰尘与回忆的气息。
祝两河瞧着面前情景,不禁出了神。
乱糟糟的沙发、杂乱放着的衣物、还有不远处灶台上腐烂发臭的食物,一切好像都是刚离开时的场景。
阳光从天井上落下,照在地面上,蒸腾起许多细微灰尘。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
白海亭最爱的那个摄影机,就挂在墙上——她一眼便看到了。
祝两河走近了去,轻轻把它拿在手里,抚挲掉了灰尘。瘦长手指按压在开机键上,红灯闪烁。
她翻阅着老式胶卷里的每一张照片,眼前蒸腾起一阵水雾。
泪水落处,是白海亭初到的模样。上头的他阳光灿烂,笑容满面;而祝两河也是飘逸长发,含情脉脉。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可又离得很远。
心沉湖底,祝两河不禁叹气。
“他到底去哪里了?”
忽而,门外响起一阵窸窣,她探出身去。
一个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