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月回想起,那个时候的黄山满。
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花辰月夕,浪漫时光。
旧时的陈新月扎着寻常可见的辫子,坐在白河滩上往来玩水。
正巧,那时的黄山满从落木镇而来,光着膀子和大脚丫子,手握一杯小白酒,悠悠闲闲地瞧着四处。
他体格高壮,却被旁头一群人推搡着,朝陈新月这处走来。
旁头起哄的人,都在吵闹:“这个女的,以后就是咱嫂子了!”
陈新月生性便彪悍,在水边和弟妹玩得正高兴,却被这群人团团围住,顿时气得莫名其妙,满脸涨红。
她猛地起身,朝黄山满的小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便拉着弟妹往家里跑。
后来她才清楚,原来这人便是自己的相亲对象——是家中父母媒妁之言,给自己定下的新郎官。
原一开始,陈新月还在为黄山满的漂亮样子感到兴奋,可霎时间又寒碜起自己来。
只因左脸上,那道醒目的新月胎记。
黄山满是个招人喜欢的男人。可她陈新月由小到大,得来的关注都不过是些伤人肺腑的恶言恶语罢了。
她不敢相信,黄山满会对自己上心。
可事实证明,她的假想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某一日,黄山满提了一袋新鲜茶叶,美其名曰来登门造访,实际上却是蒙了父母之命,前来邀约陈新月出门逛逛。
那日之前,陈新月早早地收拾好行装,下了楼等。
黄山满与她父母寒暄完毕,也兴冲冲地跑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陈新月的手。
“你干什么!”
陈新月只觉脸上羞红,脑中恼怒,便甩开了黄山满温暖的右手,跑了回去。
次日,他又登门造访,还多带了点香水胭脂,说是西洋货,昂贵的很。
陈新月见着了,却是把东西塞了回去,道:“你是不是嫌弃我脸上的胎记了?”
还没等黄山满反应过来,她便气汹汹地上了楼。
临消失前,还转头过来,朝黄山满抛了个鬼脸。
楼下的男人显得莫名其妙,悻悻地走了。
此次离开,黄山满再也没有上门过。而陈新月日夜凭栏远眺,望着黄山满居住的地方,不时出神。
她真是后悔极了。
母亲恨铁不成钢,让她多出门磨练心性。转眼间,陈新月便被送到了落木镇上,找了一处糕点店打下手。
好巧不巧,黄山满正是那家糕点店的老板,身旁还围着一群女人。
陈新月再见他时,脸上羞得通红,只觉这婚事八成告吹。
却不曾想,黄山满摸着榆木脑袋,憨憨地说道:“是我妈叫我回去跟你结婚吗?”
“啊?”
“那不是吗,我们结婚的日子是下月了。”
“下月!”
陈新月惊呼起来,忽而想起母亲曾经跟她讲过一个特殊日子——只不过那时候,她正忙着四处游玩,什么都没听进去。
现在想来,母亲把自己送到落木镇上,原是让她多跟黄山满相处!
她看着面前这个老实男人,一时哑口无言。
旧时里,黄山满在她心目中简直是高大上的存在,可现在仔仔细细看过以后,却是个跟自己一样单纯的家伙。
陈新月笑了一句,道:“没有,我是来与你一起做工的!”
黄山满愣愣地应了一句,开始傻笑起来。
那之后,两人操持着这家糕点店,大概能有两三个月——原本的婚期也随之延后了,但也没人催。
那段时间里,店里的小姑娘还不清楚陈新月的身份,时不时地便要去撩一番黄山满。
不出意外,最后都被陈新月好好责骂一番了。
她倒是十分享受,这种当老板娘的滋味。
黄山满为人老实,对她也一心一意,这也让陈新月很享受。
只不过,她已经记不清楚,黄山满是什么时候与她道了衷肠,又是什么时候,敢于当众单膝跪地,给自己送上戒指和红花的。
她只记得,日子一天天过,恶言相向少了,而心中的幸福多了。
终于在某一个良辰佳日里,他们在镇中的百年黄铃木下,举办了小小的婚宴。
来往客人不多,大部分都是黄山满的家人朋友。
一席间,欢声笑语,满堂快活。
陈新月高兴极了,因她从未有过这般经历。
往常人都说她丑,说她恶,却从未说她要幸福。
那一日里,她收到了太多祝福。
往后时光,陈新月怀上了儿子,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糕点店附近住下,一切都显得稀松平常。
可好景不长,结婚一年后,陈新月要黄山满带自己上山赏花——也正是那一天,两人遇上了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甚至一场小型的泥石流。
陈新月永远记得,自己浑身冰凉地抱着百年黄铃木,喉咙嘶哑地吼叫黄山满的名字时,心中那种悠远绵长的痛苦和绝望。
自那以后,黄山满永远地消失在了山坡当中,再没回来。
可镇中人对她这个寡妇,却并无同情,只道:“那种日子都敢上山赏花,你们真是胆子太大!”
万念俱灰之下,陈新月决定带着儿子离开此伤心之地。
在那之前,她要上山扫墓——只因黄山满死去的地方,便在黄铃山上。
可谁知,山上墓前分明放着一张字条,严严实实地用石头压住。
“等我回来。”
一开始,陈新月只觉得那是恶作剧。
可仔细对比了黄山满的字迹,她不得不相信,那便是他亲手写下。
那段时间很难熬,因她不懂,这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黄山满为什么还不回来?
若是假,那如此深情爱他的陈新月,又该怎么办?
她只觉得,回来与不回来之间,只隔了一道障壁。
而她丈夫身上发生的事,便是这道厚厚的墙。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选择等下去。
等黄山满回来,等一个不太可能归来的人回家。
这一等,便是二十年。
等到黄花风铃木盛开一季又一季,等到落木镇的街道逐渐被高楼大厦占满,等到儿子长大成人,又遇上自戕离世。
不提那些难过往事,陈新月只觉得,黄山满回来的可能性在一天天变小。
可也正因为这样,她愿意等下去——只因身边没了人,要寻个寄托。
坐在房间里,她细细述说着这些陈年往事。
皱纹蔓延在她脸上,留下岁月不易的质感。但更多的,是一个女人的莫名坚持,与长相守候。
只不过,陈新月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若当年黄山满失踪以后,她便选择走出伤痛,拥抱生活,再去拥抱新的爱情——或许这十几二十年间,身负“活该守寡”的恶名时,她便不会觉得那样孤独了。
而她的儿子,也不会因为此事而与她生疏。
若当初的青春没有白费,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场景?
陈新月有时会想,若不是那张纸条给了她等下去的信心,或许她便会正常地生活下去吧。
所以回到现在,面对祝两河的无助与茫然,她真的懵了。
她无法说,这世间的意外很少很少。
她也无法说,白海亭只是暂时离开。
仔细想想,那黄山满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她要如何用这个理由鼓励祝两河?
难道要直言说:“他一定会回来的,无论失踪与否”?
当初自己意外得到的信心,会不会就是使自己浪费了青春、失去了儿子的罪魁祸首?
如若自己也这样给予祝两河信心,会不会,她也变得像自己一样?
陈新月思索了很久,她认为自己做不到。
可若是不等,又能怎样?
走出伤痛?她没走出过。
拥抱新的爱情?她只有一段爱情。
抑或是出发去找他?
那又要从何找起?
她要如何保证,祝两河走的路不会是弯弯曲曲,不会是崎岖难平?
不同于过去,陈新月无法只说一句“他一定会找上你的”,来对祝两河的疑虑草草收尾。
细细想来,那时候在白河滩上安慰祝两河时,她可是完全没有想到,祝两河是与她不同的、隔了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
那句“他一定会找上你的”,会否在无形之间,迫使了祝两河继续等待下去呢?
若真如此,她陈新月可真是罪魁祸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