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两河离家出走后的第二年,杨待满上山了。
她是祝两河的母亲,天生一副美丽面孔——祝两河的花容月貌,许是遗传了她。
是日,大雨滂沱,杨待满站在石屋之前,往里头瞧着。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隔间里走了出来。
“两河!”
她大喊着,声音透过稠密雨丝,传到了祝两河的耳朵里。
祝两河回过头来,雨帘的那边,竟站着自己的母亲。
她的双腿顿时僵直。
杨待满勉强笑了一句,想要迈开步子进去。
“你别进来!”
祝两河见状,立马喝止。
两人独对无言,沉默了一阵子。
“回去吧,好吗?”杨待满扯着颤抖嗓音,大喊道。
“我不回去了!”
祝两河边摇着头,边压抑着内心的波涛汹涌。
“你还在生气?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随意打骂你了!这两年,我过得很辛苦······”
“我又何尝不辛苦!”
“那你就该与我回去呀!住在黄铃山上,那算得上是个办法?”杨待满靠着门,大声说道,“脾气闹够了,也该收一收了!”
“你就是来指责我的?”
祝两河的面容忽然变得痛苦,门外的母亲俨然吓了一跳。
“你就没想过,我与你同住的那些日子里,你是如何打骂我的!要我回去,我是一点都不想了!”
“你哪能这么说······”
“我说错了?父亲死后,你立马改嫁。继父去世,你又去找了别人。而我呢?终日被人瞧不起,终日被人胡说!我都成了别人口中的不祥之人了,你还依旧打骂我!你看看我身上的伤!”
祝两河露出手臂。白皙皮肤上,是两三道醒目的褐色疤痕。
“不祥之人不是你!”杨待满哭着,“而是我······”
两人都落了泪,而雨势渐小。
祝两河哭了一阵子,便道:“您回去吧。”
“没有余地了?”
“没有。”
杨待满点点头,长叹许久,转身走了。
屋内的祝两河转身,看她单薄的背影行走在光秃秃的黄铃木之间,心潮涌动。
她不是不想回去。
只是幼时的那些创痛、镇中人的冷漠,还有母亲的歇斯底里、白海亭的温柔以待,都让她难受无比。
回不回去,这个决定不是那么好下的。
过了正午时分,白海亭从外头回来,还拿着几张洗好的照片。
“两河,你看看,之前在外头给你拍的照片洗出来了。”
他笑容灿烂地给祝两河递了照片,坐了下来。
那是初遇时的场景。
祝两河在长野之上画着画,而山脚下稻浪起伏、绵延百里,似是望不见尽头。
老式相机的照片里,她又多了几分可人。
“细细想来,我们都认识一年多了。”
“可不是。时间过得真快。”
“可我总感觉自己还不够了解你。”祝两河鄙夷地说道。
白海亭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现在不就是在了解吗?”
祝两河摇摇头,看着他脸上迷人的酒窝,还有额头上那道疤痕,顿时没了脾气。
“你坐下吧,我有件事情得告诉你。”
“你说吧。”白海亭答道。
两人都坐了下来,厅上的藤椅发出吱呀叫声。
“我母亲来找过我了。她要我回去。”
白海亭一顿,道:“你怎么说?”
“我没答应。”
祝两河低下头去,又转而说道:“我看见她时,就只觉生气。更巧你出了门,要是我答应回去,我又该如何同你说呢?”
白海亭点点头,但他心有疑虑。
“你不想回去,我能够理解。可是,往后你该怎么办?不再见她了?”
祝两河被他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便不说话。
白海亭又说:“回不回去都在于你,可你母亲铁定是想念你的,你就不去见一见她?”
“今早她来过了,算是见面了吧。”
“那是她来找你!”
“可我为什么要去见她!”
祝两河偶然嗔怒,转身离开,独留了白海亭一个人默不作声。
夜里,祝两河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天窗之外的星河璀璨,心中愁绪动荡不已。
父亲还未落水去世之前,母亲就常抱着她在庭院外看星星。
那个是天马座,那个是北极星,那整一圈又是梭子般的银河。
可惜时间流逝,往事均不复已,幼年时的细数星光,早就是陈年佳酿里的烘烘酒气了。
其实,白海亭说的很对。
自己不回去是一回事,可杨待满终究是自己的母亲——若是没了爱,那也无妨;只不过,出生时便有的纽带,直至今日都还缠着。
“或许,我真该去见一见她。今早那样说她,许是太过分了······”
祝两河这样想着,又转头去看看睡得安稳的白海亭,心中大石头终于落地。
次日凌晨,她趁着白海亭还未苏醒,一个人悄声无息地出了门,往山下走。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下山。
沿途风景照旧,只不过隆冬时节的黄铃山上,少了那些春日才绽放的黄花,便也少了些雅致。
祝两河挑了人少的街道,用围巾牢牢地捂住口鼻,怕被人认出来。
行至家前,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两年前离家出走时,那棵小榕树还长得瘦弱。今日来看,却是高大无比。
祝两河深吸了一口气,悄声走到门前,轻扣了门铃。
里屋传来空荡回声,无人作答。
“许是还没起床?”
祝两河的手有些抖,她想见一见杨待满,又害怕吵醒她。
隔了半晌,里头还是没响声。
“直接开门进去吗······”
她边想着,边从兜里掏出一把生锈钥匙,朝钥匙孔里插了进去。
“咔——”
开不进去。
祝两河下意识地转了转门把手,门却开了。
杨待满,似乎并无锁门。
走入屋内,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摆设。父亲最爱的龙舌茶壶还正当当地放在玻璃橱窗中,母亲的衣柜还是那个款式,和离家前的一样。
只不过,这家终究是少了些烟火人气。
她蹑手蹑脚地往母亲房间走去——屋内,杨待满睡得死死。
祝两河有些欣慰,母亲的睡眠问题一直解决不好,现在看来却是改善很多。
她轻轻推开房门,往里头走去。
天蒙蒙亮,祝两河借着微光,发觉母亲房间的窗户并没有关紧,冷风更是呼呼直吹。
“哈蹙——”
她打了个喷嚏,但母亲并无反应。
回过神来,祝两河似是预料到了什么。
她快步往床边走去,也不去理会屋内的椅凳被她撞得七横八纵。
床上的杨待满,照旧毫无反应。
而身体,早已是酒窖那般冰凉了。
祝两河跪了下来,她想开口喊些什么,却只觉喉咙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