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不祥之人

再见到白海亭,是在三个月之后的黄铃山上。

祝两河原以为他不会再出现,却不曾想,在某个寻常的不得了的黄昏时分,他终究是披着满身伤痕回来了。

那时她正倒着洗脚水,一见到他便心惊得很。尤其是当白海亭走近了,她仔细看见他脸上那道醒目的疤痕时。

白海亭身穿棕色短袖,还有一件残破不堪的牛仔裤,整个人灰头土脸,丝毫没有初见时的英俊潇洒。

“你这是怎么了?”

“我和家里人闹翻了,无处可去。”

他抹着眼泪,手指却抚挲着胸前照相机——它已经蒙了一层灰。

“你可以先在这里住下。”

“会不会打扰到你?”

“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吧。”祝两河若无其事地答道。

“你不怕我是个坏人?”

“你这么大费周章地向我耍坏,我也就认了吧。”

“寻常人听见我和家里人闹翻,不都是安慰我,劝说我回去吗?”

“当时我告诉你,我离家出走的时候,你也没有劝说我呀?”

白海亭默然。

自那以后,黄铃山上的石屋,又多了一个人。

几乎是没有理由地,他们二人在某一个春雨连绵之夜,偶对盛开的黄花风铃木,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诺言。

除此之外,还有那家引人非议的山中旅店。

镇中的人常道:“那是家黑心的店,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烂人。”

当初的祝两河,也是这般认为。

第一次听到开店的设想,还是从白海亭的嘴里得来,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疯了么?”

“我哪里有,这是很实在的设想呀?”

白海亭眨着眼睛,狡黠得很。

祝两河轻轻一笑,解释道:“黄铃山自古以来就被镇中人瞧不起,哪里有什么游客会来呀!”

“那我当初来这边旅游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提起?”

“当时你也没问呀!”

“嘿嘿,那不就成了。既然我都能找到这里,为什么别人就找不着呢?”

“那你试试吧。反正我觉得行不通。”

祝两河撂下了话,便往床上躺去。

她没想到的是,山中旅店开业的第二天,立马就有人登门造访了。

那是个不曾见过的陌生女人。

“请问有人吗?”她站在门边,朝着里头大喊。

祝两河在厨房做着绿豆糕,偶听见外头传来声响,便探出身子去。

一个面上带有红斑块的女人出现面前。

她顿了一下,道:“您有什么事情吗?”

那女人客套地笑道:“我住在山脚下的落木镇,今天上来扫墓,却不想崴了脚,疼的要命。”

祝两河朝女人脚上看去,确实是红肿一块。

她连忙上前,搀扶住那女人。

行至石屋客厅,妇人感激道:“多谢你了。”

“不妨事。”

“你一个姑娘家,住在这种地方?”

祝两河微微颔首:“是的,这是我家祖业的房子。”

“真不错。黄铃山这么漂亮的地方,没得住人也是可惜。”

祝两河没有多说话,转身去了房里拿来一盒跌打酒,递给了妇人。

“大姨,您拿着这个抹一抹。我手上有伤口,碰不得。”

那妇人拿了药,笑道:“不妨事,我自己来就行了,也不算严重。还有呀,我姓陈,你叫我新月姐就行了。”

祝两河一顿。

自己竟是把人叫老了。

妇人清楚她的心思,摆摆手道:“我也不是年轻,都四十好几了。让你喊我姐,是因为被人喊的习惯了。”

祝两河微微一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陈新月擦了药酒,脚上凉了许多,早先拧成一块的脸颊,也轻松展开了。

“新月姐,您今天上山来是做什么?”

“我来扫墓。”

“扫墓?”

祝两河想起来,自己父亲的坟墓,也在黄铃山上某处。

陈新月点点头,脸上似有难色:“也不妨跟你说,我是来给我丈夫还有儿子扫墓的。”

祝两河沉默着。

“说来好笑,我这人怕是命中犯孤,身旁的人都那样悲惨死掉。究竟是什么厄运找上门来了,让我遭受这般!”

祝两河脸上挂了轻微的愁苦。她心中的想法,又何尝不如陈新月一般呢?

“不谈这些了,你怕是觉得我奇怪吧。”

陈新月苦笑了一句,艰难地站起了身。

祝两河去搀扶她,她却摆手说道:“不用了,我自己下山就行。”

“好吧。不过新月姐,你若是想讲故事了,便到我这来吧。一个人住,铁定寂寞了些。”

陈新月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看那祝两河满脸真诚,也就不多问什么,只道:“嗯,等我脚伤好了,我便上来给你道谢!”

祝两河点头,看着她一瘸一拐地离开,心中涟漪波荡。

陈新月的佝偻背影,不禁使她想起独居在家的母亲——那个名为杨待满的漂亮女人,此刻会否也是一个孤独的背影,呈现在过路人的眼中呢?

而杨待满,又会否如同自己一样,凭栏远望,想念彼此?

傍晚,出门摄影的白海亭回了家,还提着一袋苹果。

祝两河一见他,便往他怀里靠。

“怎么了?”白海亭抚摸着她的头发,细声问道。

“我想我母亲了。”

“想母亲了?那我陪你回家看看?”

“倒不是这个!”祝两河有些着急,声量拔高了些。

白海亭还从未见她这般,便道:“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可得跟我说一说。”

“我也正打算······我不想瞒你。”

祝两河离了怀抱,坐了下来。

“你得保证,我说话的时候,你不插嘴。”

“我保证。”

“还有,我不希望你评判我些什么。我只是想好好与你说清楚我的事情。”

白海亭点头。

看着祝两河的样子,他不禁有些惊奇。认识她不算久,但朝朝暮暮的相处之下,他也早已摸清了祝两河的脾气——她可从未像这样扭扭捏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父亲。”祝两河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道,“我六岁的时候,他落水去世了。”

那日阳光明媚,谁也没有想到,这本该是个寻常日子,却发生了那样悲惨的事。

祝两河的父亲答应她:“等我画画回来,就带你去海边玩耍。不过,呆在小洋馆的时间里,你可不能给我惹麻烦。”

六岁的祝两河点点头,操着奶音道:“我知道了,你去吧你去吧!”

可她没想到,时间流逝,最终找上门来的,却是几个身穿巡捕服、面色哀伤的老男人。

她的母亲冲上来,抱住满脸无辜的祝两河,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安慰言语,还大声哭喊着。

那之后,懵懂无知的祝两河,又随母亲改嫁。

继父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所以即便祝两河时常对他冷漠以待,他仍然倾尽全力,给了她一个完满的童年。

可也许正因为性格的老实,在某一日,这个不知名的摄影师竟被生意上得罪的人当街打死。

祝两河还记得,那日放了学,行至一处小巷道时,继父对她说的话:“你快回家去,告诉妈妈,找人过来······”

她脑中还清晰回放着旧日场景:血肉模糊的继父、悲痛欲绝的母亲、面相哀痛的亲戚,还有那些闻讯赶来的邻里街坊。

白海亭听着,脸上满是讶异:祝两河的身上竟发生过这般不幸。

“这······”

“自那以后,我母亲便变得有些失常了,常常对我打骂。十几岁上初中的年纪,我身上就多了好多去不掉的疤痕。”

“怎么能这样······”

“你说,我逃出来是对的吗?”祝两河抬起眼睛,看着他。

白海亭犹疑了一阵,又轻声说道:“我不清楚。对于你来说,逃出生天一定是件好事。可对于你母亲,也许并不尽然。”

祝两河点头。

她的心中满是感激——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与白海亭住的习惯了,他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话,祝两河都信。

但她难免再想起如今独居一人的母亲,心中久藏的恻隐,也不免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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