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初入江宁(上)

江湖,谁都没有亲见过。

朝堂,每个百姓生活中都有所领略,威严谨立,布征似水覆洒天下。

江湖的传说,铭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对朝堂的想象与期望,蛰伏在每个有思忧之人的骨血中。

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

虽则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但其实这两者,都离我们很近。

只是暂时,有些人还感受不到其存在……

至少,何见月与周云鼎,目前还不晓得自己与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两人不过是一对初领略了繁华重镇风华的土包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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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文清后,董笑凡的车队女眷箱笼甚多,走的缓慢,一路拖拖拉拉,不时还要停下歇脚休憩,三百多里的路程,竟然生生走了五天。

江宁府一带景致优美,山川秀丽,满目是苍翠欲滴的浓绿青山,逶迤碧水。

想到要去如此富庶繁华的地方,做一方父母官,董笑凡夜里都能笑醒。

周云鼎更是欢欣鼓舞,金陵一带美食精致众多,可是出了名的。

车队中恐怕这几天最郁郁不乐,强颜欢笑的,就要数何见月了。

董家几位夫人很喜欢何见月,常邀她同车闲谈聊天。

何见月不擅长这类闺阁闲聊,磕牙谈天诸般技巧。但她最擅长的剖尸断案、推理疑难,又显然并不是此时适合的话题,常常插不上话。

“我的身世,大概和汴京的官家豪门秘辛有关,恐怕到了那里,少不了要和高门贵女们推叶子牌唠嗑打探,这可怎么办好呢。”

想到这里,何见月头痛欲裂。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何见月既然抱了二姨娘的猫儿,当然不能拒绝董府的这种交际。

她每天听着几位姨娘夫人絮絮地说那些家常琐碎,在车厢冗长的叨叨声中,不时掺入几声二猫一狗欢快缠人的音符。

何见月本来想清静下来,仔细想想那神秘人与自己身世的各种谜团,但天不从人愿,常常一天下来头昏脑涨,只想休息。

行的再慢,也终有到的一日。

五日后,车队隆隆驶入江宁县城,转上通向县衙繁华平整,人声鼎盛的大路上时,何见月委实松了一口气。

周云鼎一路看多了山清水秀,此刻进了城,又被繁华盛景好好震慑了一番,觉得空气中都是幽香阵阵。

他驱马到何见月车旁,叫她卷帘来一同看,分享兴奋喜悦。

“阿月姐姐,你快看街边有个卖艺的孩童,不过六七岁光景,能在鼓上跳舞呢!”

“咦,那边桥上好热闹,有卖香药果子,陶漆用器、时鲜花卉……这么多摊子小贩,在桥上开集市,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瞧,路边那座雕檐画栋的酒楼足足有三层楼高,我从未见过这么高的楼,怕不是仙人都能住罢。”

周云鼎一路看着感叹,果然富庶之地各种风貌物事,都和小地方不同。

何见月也忍不住掀开车上帘幕,窥看道路旁风景。

江宁县内地势平坦开阔,周边有青山林立,城内又有众多水路曲环回绕。

河道边莲叶青青,道路两旁植有不少花树垂柳,此时正是各种鲜花盛开的时候,漫漫如天上云霓。

正是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大路两旁金粉楼台,鳞次栉比,又有炭店、香铺、茶肆、酒楼、小食铺、书肆诸般热闹商家列于路旁,河道中船只来往,热闹非凡,二人前所未见。

看着眼前鼎盛人物,何见月开心兴奋之余,突地闪过一个关于何玺的念头。

师父这个人很奇怪,已经外出游历见识过这些繁华烟云,为什么又要回到文清县,这么一个荒僻乡野的小地方隐居呢?

总不会是传说中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吧?

想起师父望着自己做的碳烤羊肉红烧蹄膀溜汁鱼片流口水的样子,大概不是。

车队转弯,驶过一座石桥。

何见月张望看见这里的河道两侧,尽是些青砖白墙的三层小楼,上面装饰着朱红飞檐,锦绣帘幕,下方河道内还停泊着几艘精致富丽的画舫。

再细一注意,这些小楼的雕饰装潢和刚才所见的酒楼,有些说不出来的区别。

楼内隐隐传来丝竹笙歌,还有一阵阵甜腻的脂粉香气飘来,隐约可见艳丽飘逸罗裙的美貌女子在窗楹帘幕后闪过。

何见月悄声问正四处顾盼的周云鼎“这是什么地方?”

周云鼎睁大眼睛看了许久,摇头“我也不知道,从未见过。”

随董知县一同高升,春风得意的捕头赵小丁看了几眼,纵马上来,与周云鼎并行。

几天下来,赵小丁与云鼎已混得甚是稔熟。

赵小丁年长,世情上了解的深入许多,正好抓到个向别人展示的机会,笑笑悄声对周云鼎道,贤弟,那可是个好地方呢。

见周云鼎不懂,又让他附耳过来,低声说了两句。

云鼎圆圆的小脸上,飞起两片红色,像熟透的水蜜桃。

何见月好奇地向两人看看。

赵小丁不想去招惹何见月,纵马向前,留周云鼎慢慢解释。

周云鼎觉得此事十分难以对何见月描述,期期艾艾了半天,最后拗不过求知欲极强的姐姐,只好大致对她说了。

何见月反应却大出他意外,显得十分平静。

“这样啊,在话本上见过,也问过师父,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也算开了眼界。”

又淡定评价,不就是正常的买卖么?只不过买卖的不是我们平时所见的商品罢了。

鼎鼎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利落了。

阿月姐姐,一个姑娘家,怎么在外面说这些话,听见了都害羞。

何见月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们去的人不害羞,在里面卖笑的姑娘也不害羞,为什么我们要害羞啊?”

师父的书房中,似乎有不少话本子上写了些青楼艳事,状元花魁的悲欢离合。

嗯,里面不少风尘女子都是出身贫苦,要么是家里父母对女儿不好,小时候就被打骂遗弃,要么就是家中遭难,女子走失被拐卖,好像都是命苦之人哪。

这么说来,也蛮可怜。

师父书房中,那最新的话本怎么写的来着……

何见月想起其中的精彩段落“来,鼎鼎你听听这段,多可怜啊。”

低声念白‘……我本是霍家府里一千金。罗绮丛中度童年,宝鼎香浓读诗文。不料王爷暴病亡……风雪夜母女惨惨被赶出门。娘亲……她贫病抑郁也早逝,可怜我抵债葬母也沦落风尘……’

周云鼎听戏文,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枣,半懂不懂。

直到风尘二字,他醒悟过来,慌忙摆手“别说了,姐姐。”

左右看看,赵小丁早就纵马跑到车队前面去了,旁边没有别人。

“阿月姐姐,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在街上唱这种…这种不正经的词句吧。再说,一般女孩子耳朵里听到一句半句这种淫词艳语,或者什么男女情爱,不是都要赶紧捂着脸,娇羞跺脚地甩着小绢子~~跑开么?”

何见月自帘栊半掩下白了他一眼。

“那太无趣了。男子进出这种风月场所肆无忌惮,为什么我们要拿出娇羞的姿态来,装作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

周云鼎脸上更红了“可是我看的人都是这样,我湘姐姐,还有其他女子……”

何见月打断他“你记得出来之前,不是说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说女子能打马球,能管家,不应该被拘束在一个小地方么?”

可是,这不是一回事啊。

鼎鼎心想,我虽然是想增长些见识,可是,可是……总之不是增长这种见识啊。

鼎鼎不知道怎么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他本来身体侧在马上,和车内的何见月说话就很吃力,一着急更是连身体都微微发颤。

“阿月姐姐,我是怕你这样,将来可没有人敢娶你呢。”

何见月笑一笑“鼎鼎你不要替我瞎担心,我只不过,实在不喜欢装出那些矫揉造作的姿态罢了……”

从前师父也说过,世上男子,大多喜欢那些听了非礼之言便要尖叫,看了血啊老鼠啊什么便要晕倒的女孩子。

但何见月可装不来,她想到第一次去验尸的场景。

等等,似乎她第一次验尸,验的正是眼前少年的姊姊……

何见月截住不说,转而改口“我觉得像这些青楼里的女孩子,也是可怜之人,若是能让她们避免这么悲惨的命运,那当然是好。如果力量不够,至少也不应当装作她们不存在,看不见,听不到,好像以为就没有那个世界一样。你说是么?”

周云鼎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心内觉得何见月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但又好像全然不对。

何见月想自己这些特异独行的思想是师父言传身教,可能确是有点怪异,打了个岔“鼎鼎,你想增长见闻,我们安顿好了,下午没事的时候去街上走走好不好?听说这里的鸭子烧的格外美味呢。”

周云鼎听到有好吃的,勉强从震惊中回了神,茫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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