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午膳还未完，赵小丁便来了，赞赏的看了何见月一眼。
他呈上堂录口供，沈氏已经全部招供不讳。
何玺取过口供，看了一看，便递给何见月。
何见月简单看去。
……常年虐待殴打，致使身上累积痕迹。
……四月初九午后，正用家中擀面杖追赶殴打死者，因为生气，骂了死者几声野种，告诉她抚养她只是因为她招了个弟弟，死者突然不再躲避，用身子迎到棍棒上。
……不知死者之后去了哪里。
赵小丁轻声讲述“沈氏在堂上，说了不少话，什么老头子被迷昏了头，对死者越来越偏爱，为死者斥责过她。还有自己一手带大的周云鼎，竟然用自己的钱去给死者买东西。不知道孝敬亲妈，反倒心疼死者，死者定是施了妖法……之类的话，这平民百姓家里的事情，都是一件件小事积累下的，看来实在是积怨已久。”
何见月心想，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周家婶婶与湘姐儿共同生活一十六载，这情分又在哪里呢？
或许生活的磨砺，总有太多杂质渐渐掩盖了情分，在人心上结起一层硬痂。
又或许，就算是再凶恶残暴的人做了坏事，也都会为自己开脱，觉得自己才是先受了伤害的那个，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了自己。
又或许，恶与善都同样具备强大的生命力，人与人之间的伤害歧视仇恨，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周云湘自幼在沈氏膝下长大，弟弟体谅友爱，家境也过得去，她本可以平平安安生活、出嫁、生子、终老，但这种平凡和美的人生前景，已经被断送，再无可能。
何见月想到自己虽然身世坎坷，自幼流浪又被收养，但所幸遇了何纪善、李兰这一对善心的父母，又遇到何玺这样‘才华横溢’的师父，都是对自己爱若珍宝，不禁更加感叹人生对比。
她心底生出一股悲戚之情，不知是对周云湘，还是对沈氏，还是对所有这些人。
何玺就像是读懂了她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人性本就纠结复杂，好与坏，善与恶，不能一概而论，这些污浊龌龊，千奇百怪的小心思，你不懂。”
席上真心高兴的只是董知县，破了案子，得了新功，饭菜早已顾不上了，满心喜喜欢欢地安排收尾诸般事宜。
他一时叫黄仵作完善验尸卷宗，尽早上报，一时又叫赵小丁整理案卷，联系考课主官，满堂上看他发号施令，左右兼顾，乐得如花蝴蝶般脚下不停。
何玺不失时机开口“我们这便辞行，是否那周云鼎，也该放了？”
董知县这才想起来，尚有一个被冤屈的犯人在大牢内关着呢，忙道“自然可以，我这便令人去安排。”
“不必了，我们自己去罢。”何见月向董知县求了这个活计，她心想，鼎鼎小弟虽然自己得以脱罪，但他如果知道了，其实杀害自己姐姐的，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只怕心情，并不会比自己蒙冤杀人好到哪里去。
自己和师父去，慢慢的告诉他，能稍好几分，但也只是一时的缓和了，终究，人都是需要自己想开的。
文清县的牢房不大，约摸一年前才整修过，内里腌臜潮湿的臭气还算可以忍受，羁押的犯人也并不甚多，周云鼎就在进去第三间。
何见月向里紧走几步，适应了眼前昏暗的光线，便看到了周云鼎。
短短一天，周云鼎已经不再是原先可爱贪嘴的少年模样，他头发蓬乱，衣衫上也沾着可疑的污垢，双手抱膝，坐在牢房中阴冷的地上，脸上满是泪痕。
直到何见月和何玺给他解开枷锁，带着他走出地牢，重见天日的时候，周云鼎才慢慢接受了他们嘴里的事实。
重获自由的喜悦，又重新被自己家中巨变，母亲服罪的震撼盖过。
那一刻，何见月只觉得周云鼎小圆脸上的尘土颓丧之色，比之在牢房内时，恐怕还多了几分。
她无奈的拍拍周云鼎的背“我和师父先送你回家。”
春风暖人，吹拂在几个人身上，却只感觉到入骨寒意。周云鼎苦笑“阿月姐姐，我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改天再去找你。”
他径直离去，脚步蹒跚，临走时向何见月望去一眼，是感激？是悲痛？还是茫然无奈，谁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