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七

从敦肃门出去,行一个时辰车程,即是无极观。

位于京郊云中崖的无极观原叫长寍观,是东泽国宗太极宗的旧身,依傍险山峭壁而建,一片古朴飘逸的斋堂飞立于危崖,层林尽染处云烟缭绕,远看而去端的是得道飞仙的缥缈神秘。

无极观坐落的这块地方常年云蒸霞蔚,依着这么一层面纱,人们都信改易长寍观并创立无极宗的玄徵子是神仙托生,最后于无极观后山紫阳洞坐化,肯定也是飞升归位了。是以,无极观地偏路遥,每日里乘车赶轿的信众仍以牛毛而论。

闾丘康罗两次翘掉掌教真人关于坐圜守静修身养性的课业,喊上宣和跑到山崖赏景,彻底激恼了随行监督的女傅。

她亮出太后亲敕的老檀戒尺,赏了闾丘康罗两个近侍一顿木条煎手板,然后叫人把呲牙咧嘴又无可奈何的公主请进静思堂。

宣和愣在那里,女傅遂转身,对她道:“素闻宣姑娘小小年纪才情了得、举止有度,此番太后娘娘允寿元公主之请,邀宣姑娘同行,原也是念姑娘性情稳重,望公主目濡目染之余亦能窃得一二,还请通融则些。”

这番话说得直白,宣和点头称是,接下来被闾丘康罗叫进去陪侍途中,直接拒掉了她合谋逃出去的邀请,还婉言规劝了几句。

闾丘康罗受不了地大叫,跳起身叫侍女端了半盘葡萄过来,撩起裙摆施施然盘腿而坐,一边剥葡萄一边说:“你难道不知道你跟他们一样脸上堆起假兮兮的敬色的时候,有多令人恶心吗!”

闾丘康罗才十二不满的年纪,一张嘴巴修炼得比刀子还锋利,怼起人来,连深宫里正得宠的淑妃也唯恐避之而不及。

宣和铺开纸笔,淡淡道:“公主若嫌累,我陪你一起抄写。”

还是《道德经》,还是两遍,然而闾丘康罗耍了小聪明,把宣和的那份打乱混入她的手稿中,企图蒙混过关,被女傅一眼识破,不仅又加抄一遍,再不许宣和陪侍。

宣和隔着门仿佛都能看见她哭丧的脸。

宣和却是乐得逍遥,她不消陪侍,又无人看管,落个自由自在,便每天叫小麻雀守门,自己换上青袍小道的打扮四处游览。

两三天后,加上从小道童口中套的消息,她约莫将点踩了个七七八八。

放眼长桑城,道门弟子中长一头月辉银发的,只有那位太极宗的玄徵子收的关门弟子、一度传得神乎其乎的长阙。

听说玄徵子有一日坐圜守静,似真似幻地梦见仙场祥瑞,黄昏碰巧在山门前捡到一个遗弃的襁褓男婴,便执意收做了关门弟子。这男婴天赋异禀,玄徵子亲身教导了他七八年,于双百的仙龄羽化后,他便终年深居紫阳洞,只留一个洒扫小童照理,不常见人。

宣和背着手兜兜绕绕几大转,抄一条羊肠小径拐到后山,走到头,是一片茂密的林子,远远见一个青衫小童子在树下打果子吃。

她走过去问:“小师傅,小师傅,请问紫阳洞府怎么走?”

那小童七八岁的模样,站在李子树下伸长了竹竿一通乱挥,无奈身小力弱,捣腾好长时间也只簌簌打掉几片叶子,正杵那儿鼓腮帮子生闷气呢!宣和见状赶忙跑去献殷勤,捡起他气呼呼扔一旁的竹竿,一手撑开衣摆,一手攒足劲,准确无误往最是硕果累累的那枝树梢狠劈,不一会扑通扑通落下十几个,她都一一接住,笑眯眯拣个最大的给他。

小童梳着冲天髻,脸蛋肉乎乎的,迟疑了一下,接过李子撸袖子擦拭干净,咬一大口,含糊不清道:“你是新来的么,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宣和垂眸望了望自个身上套的无极观的青袍,和颜悦色、一本正经诓他:“其实小道远游而来,正是早闻长阙真人大名之故,一直想来痛痛快快论一场道,好容易,掌教真人才答应了。”

“掌教真人让你来的?”这小童大抵是无极观收留的弃孤,自幼生长在道场圣地,不明白人心险恶这一说,老实巴交的三两句就诓住了,接过她手里的四五个李子道:“那,你随我来吧!”

穿过林子见一座山峰脚下有一处天然的溶洞,小童引路,七拐八弯绕过黑黢黢错综复杂的石洞,抬头一望,入目一片险危危挂在峭壁边上的朱砂桂林子,边上拾百步阶而上是那座凿壁而筑的紫阳洞,四尺高的灰墙上端露出黑瓦白檐八个角的小阁。

小童踩着石阶跑上洞府门前数尺见方的石台,踮脚推开虚掩的门,跑进院里直嚷嚷:“主人主人,有人拜访——”

小院子里一只芦花老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鸡仔昂首阔步走过去,宣和等最后头那只小鸡仔也从她脚下走远,这才提摆长袍拾步入门。

屋内素洁雅静,两张案几一条长榻,三面帷幔几幅字画,简朴是真,却一点看不出寻常道门的陈设。唯一与道门有些联系的,大抵要数那炉青铜香薰,把屋里氲得云山雾罩,颇有画卷里仙家道场的意味。

主子盘膝坐在临窗的案几一侧。他今天披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月白衣裳,月辉银发松松绑了一方布条,顺着他笔挺如竹的背脊垂下,一副居家散漫的模样。

他只抬起那双灰青色死鱼眼觑她两眼,又闭目打坐去了。

宣和自出生以来还不曾受过这般无视,心有几分不忿之余,感于他没出口戳穿,便很大度地原谅了他冷傲的态度。再说,无极观的道人不都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清心寡欲的嘴脸么,许是习惯罢了!

这习惯,可真不好。她晃晃脑袋啧啧叹一句,自顾自撩青袍厚脸皮往一旁落座,讪讪开口:“你好,长阙真人,多谢你两番搭救,一直寻思上门拜谢呢,这遭无备而来,请你勿怪。”

长阙没理她,眼睫始终低垂,势要把自个活活坐成一座石像。

宣和算是领教到“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精髓了,真是冷得讨厌!咬牙生了一通闷气,她伸手从案几上拿了台小端砚低头摆弄,暗地里寻思等小童奉上茶来,借着品茶说不定能打开话口儿。

这些势要超脱凡俗不沾烟火的人多是钟情煮茶论道的相处,道么,她不懂,茶么,倒是略有研究,想来也不至两相无言。

她打着如意算盘,默默忍了好些时候的死寂,还没等来脚步声。拿眼风一觑,那小童倒是端了个竹簸箕出来,小身板打个转,嘴巴咕咕叫唤着就出门去了。

这厮!

宣和气结,推窗见小童蹲在院子里投米喂食鸡仔,逗弄着小鸡仔咯咯咯笑得十分单纯无邪,气也生不起来了。

她把脸枕在窗台上有气无力道:“嘿,一个哑一个傻,你们这俩主仆倒是绝配。”

话一出,她自个先吓了一跳。

自幼不论父亲还是众位师傅,教导的都是立于人前如何说话处事,莫说宇文家一直很赖她的宜德,哪怕是私交极好的寿元,她也是懂得拿捏分寸的。怎到了这儿,对着一块闷声不响的冷石头,她最随性佻达的那部分竟自然而然被诱发出来,难道,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与世无争的淡泊脸?

宣和抽抽鼻子,嗅到一股奇异的清香,淡淡的、若有似无,仿佛一千只慈母的手在轻轻柔柔抚慰四肢百骸的神经,教人说不出的安心宁神。

她耸动鼻子四下探寻,发现那香气在长阙的袍上尤其明显,凑近他低低一闻,沉醉地道:“嘿,想不到你这小真人还真不辱圣名,调香的本领独树一帜嘛,一点儿也没有寻常庙观熏的那般昏头胀脑,反而,闻着非常舒服。”

她凑到他低掩的眼睫下方,诚心诚意讨要:“真人能否赐予一些?”

没有反应。

她自觉无趣,摆弄一会砚台,抬眼望向窗外。

紫阳洞府地处危崖,目光越过小院外沿的灰墙,遥遥能望到天边去,崇山峻岭之间云雾缭绕,无数危峭川崖半遮半掩露出黑黢黢的一隅,犹如裹着神秘莫测的面纱。

宣和托起腮,又没话找话:“欸,传说云中崖再往里走几百里,那里最陡峭难寻的一座川崖上长着一种灵芝,吃了可以解忧消愁,和黄泉路上的孟婆汤一样,所以叫黄泉崖,因为是有去无回的夺命地,还有个‘不活崖’的诨称。传说前朝有个人啊……”

“……”

“欸,你说,真的有这种灵芝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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