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六

那是一种锥骨剖心的声音,宣和死死捂住两耳,只漏了一丝儿气进去,亦是绞得头颅剧痛难忍,似乎连四肢百骸的神经也触了电,她疼得歪歪斜斜退去十几步,一跟头栽进河滩里去了。所幸是浅滩,她昏昏噩噩挣扎起来,幽冷的河水只浸到腰间,寒意一催,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口大呕。

午时吃下肚的那点积食呕了个干干净净,她虚弱地往堤岸爬,一只脚已踩出了水面,身子却陡然沉重起来!

脑袋胀痛,右眼睑突突直跳,她喘着气,慢慢扭头往回看:

两只小河灯滴溜溜在她脚边打着转,幽深的河水“咕嘟咕嘟”冒起一串儿气泡,从水里慢慢浮出漆黑的发丝,然后是白凄凄的眉心两颊各点一抹淡金花钿的鬼面、长长的细脖、松垮垮的漩涡纹大袍。

那鬼东西浮出水面,阴气森森盯着她,血唇似是咧了一个笑,一只长着黑色长指甲的鬼手牢牢锁住她脚踝。

宣和的瞳孔瞬间被恐惧震大了数倍,她想放声尖叫,喉咙却只能返吐几口河水,她绷直了腿乱踹,却反被鬼物拖下了水。

河水漫过头顶,瞬间隔绝了上面的世界,她正向一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世界坠去,狂舞的水草好似长长的丛生的鬼爪,鬼爪丛里匍匐着阴森可怖的鬼物,捧着白日里百姓河祭投的熟食或夜间放的河灯大口吞咽,甫一见她,一双双绿幽幽的瞳孔都迸出光,纷纷弃了食物扑过来,和漩涡纹大袍的鬼物纠缠在一处。

那白面鬼物被众多孽障拖住手脚的当口,一只伶俐细鬼瞅准时机,一把抓住她脚踝往水草深处拖拽,宣和踢了两脚踢不开,绝望地闭上眼,手腕上又传来紧锢的痛楚。

哗——

水声大作,她咳出几口脏水,渐渐吸入空气,肺里清爽了些,神识也渐渐明朗。头还是钝钝的,但痛感已消,她倚着河边的柳树半躺着,睁开眼,夜空里最后一只半透明的白鹤也散成了星末。

埙曲尾音悠悠消去,方才逃窜的人已纷纷止步,梦游似地呆滞了半晌,茫然地对望几眼,复又活动起来,扭头各做各事。

旁边卖河灯的贩郎发现了她,凑过来道:“呦,这不是方才买我灯的姑娘么,怎跌到河里去了,忒不小心了。”

贩郎的妻子给她递了一方手帕,问:“小姑娘,可要紧?”

灌了半肚河水的胃有些难受,其余倒无碍。宣和摆摆手,扶着柳树直起身,正要去寻雨璜,只听水声哗哗,有人从水里钻出来。

她如惊弓之鸟,浑身僵了一下,颤颤扭过头,入目是一袭青色的袍,不挑不绣,干干净净。

从河滩里爬上来的人浑身湿漉漉,身躯修挺如竹,等他走近些,宣和堪堪张大嘴巴:“你,你……”

长桑城乃州东最繁华的贸易大都,在四方大地也久负盛名,四海八方跑来交流贸商的域外人多的是,平日在大街上见着异发异瞳的男女也无甚稀奇;可是他这样的银发,仍是极其少见。

柳树梢间悬挂的纸纱灯的光寥寥落在他身上,垂落的长发仿佛是掬粼粼月辉绞丝织成,长眉长睫仿佛是取最珍奇的青黛涂染的颜色,眼珠子比眉色略深几许,静静地、古井无波地瞧着她。

这个人比她大不出几岁的模样,肤色很白,五官精致如雕,清清冷冷,似是清风作骨明月作肉,毫厘烟火也不曾沾染。

宣和无端端横生一股压迫感,咽了咽唾沫,好半天十几年的教养风度才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她瞥一眼他湿漉漉的青袍,压低嗓门:“上次,也是蒙真人搭救……今夜我姐妹之命皆是得赖真人保全,请施下道讳,宣和他日定登庙拜谢。”

青袍人移开眼,置若罔闻,把鹤骨罐敛入衣袖里,拣起她边上的帷帽,慢悠悠钻进人群里。

宣和愣了一愣,出声喊:“真人留步……”

青袍消失在灯火辉煌之处。

她咬了咬牙,便提动飘忽忽的双腿走到月桥上。有好心人把雨璜扶起来,脉象平稳,只是晕厥了。宣和浑身无力,最后迫不得已请人背她回府。

已过夜半,放灯的人们也慢慢往家走,街道两旁的商家掩上了留的半扇门,只有楼宇的腰檐挑梁下悬的那一溜溜纸纱灯,把三人的背影拉得极长。

宣和走在前面引路,拐弯一阵纷沓的脚步滚珠也似急至,家丁举着六七柄夜灯,宣氏夫妇从人后走来,察看过雨璜,唤嬷嬷抱走,尔后幽幽看了她一眼。

“父亲、母亲。”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喏喏说:“对不起。”

宣夫人怔怔望着她,脸上竭力保持着一贯的雍容,只是那双一向冷漠的眸子几乎满满溢着怨怒。她裹在锦绣大氅里的肩膀瑟瑟发抖,眼中怒焰却是愈燃愈盛,终于一把推开宣侍郎逼过来,高高扬起手。

啪!

那一巴掌定是用尽了全力,宣和一个踉跄撞在家丁身上,半晌,捂住红肿的右颊,舌苔尝到腥咸的味道。

母亲浑身都在抖,再也维系不住贵妇的仪容,铁青着脸市井泼妇一般嚎:“孽鬼!你这索命的孽鬼!璜儿若有半分不测,我不会放过你!”

宣和愣愣地张了张嘴,十几年的愤懑委屈刀子般一股脑儿往心口戳,她想大吼,想吐露更恶毒的话语回敬,可是喉腔火辣辣地堵着,滚出来的是大滴大滴的泪珠。

“素槐。”宣侍郎叫着夫人的名字,伸手揽住了她。

“元诚,元诚,我们的孩子,我的雨璜……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伏在宣侍郎臂弯里,终于大哭起来。

宣侍郎安慰了夫人一阵,头也不回,对家丁道:“把大小姐送回栖梧居,不得我令,不许擅离书房一步!”

这晚天色逐亮,宣和也没睡意,也不让小麻雀掌灯,独对一截毕毕剥剥忽明忽暗的短烛发呆。小麻雀把费了大劲托府里小账房庄七淘进来的四折珍稀话本子全摊在案上,她也没有瞟一眼的兴致。

小麻雀抽抽鼻子,“哇”地哭起来,抽噎着说:“小姐,都是奴婢的错,这次奴婢没有掩护好小姐,您打我骂我都好,别这样。奴婢害怕。”

“傻丫头。”良久,她回神,幽幽一叹,抬手抹去小麻雀的泪珠,道:“不关你。你做得很好,只是,可惜这一次,是雨璜啊……”

小麻雀傻愣愣看着她,显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宣和随手拿起银剔挑弄烛芯,认真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哪个婢子生的?或是捡来的也说不定。”

小麻雀忙扑上来捂住她嘴巴:“吓!小姐可不要胡思乱想,人人都知道您是宣家最尊贵的大小姐,二小姐……二小姐可能是身子弱,所以老爷夫人格外上心些罢了。奴婢打听过了,葛大夫来问过诊,也说无碍,开了安神贴照着用,明早二小姐就能醒了。”

宣和“哦”一声,手里没轻重,啪地把蜡烛挑灭了。她心里烦闷,懒得再点上,便对小麻雀道:“铺床睡觉吧!”

这几天宣和禁足,把《道德经》抄写了两遍,手指骨都酸绵变形了,管家才捧了宣侍郎的口令过来。

寿元公主指定她陪同去无极观参悟。

原来前几天闾丘康罗在大殿上献舞,水袖竟扯翻了烛台,把前来求亲的晋岚国九皇子一头光可鉴人的发冠烧成了曲鬈鸡窝。这遭闯了大祸,饶皇帝百般护她,也躲不过去姜太后那一关,太后勒令她去无极观好生忏悔养性。

“我这一生,早年时时处处警示自己不能后悔,也自恃将每一步路都计算得毫无偏差,哪晓得晚年回头瞧,时时处处都是谬误。”

太皇太后摇摇头,兀自拾了殿门前大理石阶坐下。她年纪尚算不上老,容色也颇丰润,然宽大的缎绣氅衣裹着病里益发显瘦的身躯,被廊前的宫灯一照,颇有些油尽灯枯的意味。形单影吊,真真是孤家寡人。

凤娘摸清了殿中的布局门路,十分自来熟,摸出茶盏烫了一壶铁观音,端到门口拾阶落座,斟一杯给她,寡寡地长吁:“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但换个方面看,碌碌百年,也恰好还有些懊悔,可留在老来慢慢嚼叹,未曾不是一件幸事。多苦多难莫如人生,太完满,反而不显真了。”

事实上,凤娘听完故事心里腹诽的是,若非她近来实在懒得多做动弹,而扶木之花引魂香又弥足珍贵,她宁愿跑去宣氏的识海看戏,许还显得声色并茂些。这场一听开头就知是府门里女儿家争宠夺爱勾小心斗小角的戏码,无非是落个或冰释前嫌或老死不相往来的套路。局中人品来感慨万千,局外人听着,委实很寡味无趣。

腹诽归腹诽,太皇太后毕竟是太皇太后,大半辈子与前廷后宫的斡旋磨练了一嘴舌灿莲花好口才,故事讲得渐入佳境,把一桩平平无奇的小儿女恩怨娓娓道来,起落轻重拿捏很稳,倒是渐渐勾人窥听的欲望。

于是凤娘赶紧喝两杯茶暖暖胃,裹裹衣衫瑟缩在凉风里,露出趣味盎然的神色等她下文里的桃花色。

以她看遍戏本子总结的经验来讲,这类闺中秘闻都必配一个俊面后生来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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