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一

壬子年开春伊始,皇城宫内即开始着手筹备太皇太后五十三岁的寿诞。

去冬年关太皇太后感了风寒,一直不见好,药香薰得满屋烟气,病卧凤榻的人呛得咳嗽,宫女连连拿清肺茶与她润喉。

御医跪伏于两重垂珠芙蓉帐外,颤颤地说:“微臣无能。老祖宗怕是长年劳累久积成疾,如今寻着这风寒的契机全面爆发,伤在根本,已是危如累卵,只怕,只怕……”

年轻的皇帝恼了,喝问:“孤只问你,有没有法子保全老祖宗的康体?”

“微臣无能,微臣惶恐……”

御医把头磕得况况响,惹得皇帝大怒,喝令帐外侍立的宦监总管:“废物,拖出去打二十大板!另,宣孤旨意,扣太医院首辅东郭泽兰一年俸禄!”

“翙儿……”太皇太后平复心气,慢慢叫出皇帝的乳名,哑哑道:“是我大限到了,谁也救不得,怨他们何用。”

皇帝急步走到凤榻前,坐在床沿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沉声道:“祖母莫要胡想,不过是太医院这帮酒囊饭袋无能罢了,孤这就撰皇榜,一定有法子可以解除您的寒疾。”

“哀家知晓你孝心,可是这身体啊,哀家自己晓得,回不了天了。十三年了,哀家看着你成长,如今,已是能独挑大梁的君主,也不算负了无上太后的重托,去到地下,也能瞑目了。”

今年是东泽照元十三年,十三年前年仅六岁的闾丘翙登基,由皇父摄政王和太皇太后扶持着坐稳龙椅,慢慢掌握大权,才一路走出今天的皇帝。

他自开始掌权以来,与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颇多摩擦,但十三年呕心沥血的扶植和抚育之情,不是轻易能磨灭的。

皇帝几欲落泪,两手覆住她冰凉的手掌,微微哽噎:“孙儿能有今天,缺了祖母万万不成的。孙儿找遍天下也一定为祖母寻来救治的方子。”

“你今后勤政爱民,把国家治理好,就是哀家最大的救命方子了。”太皇太后慢慢把眼阖上,礼部女官琴有容轻声道:“太皇太后病体久坐已乏,需息心静养,请陛下移驾。”

太皇太后这一病下去,朝堂上万般繁务都得须皇帝亲力亲为,一时之间难以腾身。每日遣去太平宫问安的宦监都把情况一一与他明禀。太医院不作为,倒也能养着身子,太皇太后静休了一些时候,气色渐渐有好转的意向。

皇帝预备借着太皇太后大寿的吉日,开办一场隆重的大宴,也好冲冲喜去去疾晦。礼部接到谕旨,赶工理出名目呈到太平宫请示。

太皇太后烘着脚炉凭窗翻开长长几页的目录,半晌合上,眯眼眺向窗外。春寒难得一缕阳光,碎碎落在初青的芳草上,寂静的宫苑里,两个小婢呵着手匆匆跑过去。

“以前竟从未发觉这太平宫也有这般冷清时候呢,人老了,当真越来越怕孤独。”

女官琴有容伺候了她大半辈子,心思一点即透,意领神会点一点头,领旨而退。

耗时三天,礼部重新赶制出一份名录送去皇帝跟前过了目,连贬在千里之外北方素水小县的谪王闾丘白那里都快马加鞭送去了一份。

五月初,从各路赶来京城贺寿的人马都于驿宫落下脚。因太皇太后凤体不适,不宜觐见,一群达官贵戚歇一晚养足精神,便由小宦监引领走起家串起门。

驿宫偏西角最冷僻的洗星殿宿着素水县闾丘白一家。

说起这闾丘白,往前推两年,那可是东泽国宠冠上下的主儿,绝对是长桑城里横着走的螃蟹中最傲慢那一只,怎知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疯疯癫癫行那荒唐事,把素来视他如口中珠手中宝的太皇太后气得险些晕厥,自此被贬去守了那天高路远的穷乡僻壤。

有道是乐极生悲、泰极生否、盛极必衰,瞧瞧,古人诚不欺我也,流传的这些话,句句都是生活经验人生哲理的总结啊!往日里受他不少气的人纷纷聚一处设酒把宴,你一句我一句把他不是都数落一遍,末了总要摇头晃脑叹上一句:“这就叫福祸相依,自作孽、不可活也。”

如今,皇帝特特赐下赦令准他上京拜寿,不过也只是以一介庶王的身份,连宿在驿宫偏僻角儿,想来都是念着太皇太后的旧情行的事。

不过话也说回来,他虽位份全无,谁料会不会趁这一回祝寿卖个乖,重得太皇太后的欢心呢!这也不是不可能,如今这世道,局势瞬息万变,相处几分总比撕破脸皮来得保险。一时间,经过洗星殿的皇亲国戚多是叫小宦监打个转头,进去慰问一声。

洗星殿外头瞧着破落些,领进门去却别有一番光景,自是不如三年前禄王府邸那般极尽奢华尊崇之事,然布局雅静生幽,五步一盆景、十步一山石,书画花瓶雕案软榻俱不落下,半点不显寒酸。

十三四岁的宫婢领着一对粉雕玉琢的小儿女在花园扑蝴蝶,宦监引客入门,闾丘白夫妇迎上来应接,端的是饱满丰盈的面貌举止,半点看不出受苦受难的痕迹。

寿元大长公主的幺儿媳妇随夫君谒访过一回,在贵门命妇们的小宴上不无艳慕地说:“那素水县偏遥,却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不假。从前便识禄王行事虽乖戾,样貌却是独好的,这遭一见,更是养得玉一般,不显半分戾气不说,谈吐举止间温润如春水,真真是无限撩人的风华。”

一说:“可不是,那戚氏女相貌无奇,但瞧着巧笑倩兮,眼里眉梢莫不是被宠着溺着的好气色。当初禄王置性命荣华于不顾也执意要娶她,一生一世能求来这样一场情深意重,唉,想来天下女子如她的福气,难找第二个了。”

一说:“听闻禄王一场换性移心的大病,乃是在两年前名噪一时的琴师离颜公子逝去而致,你们说,莫不是心头朱砂消去,时间万般浮华再也不能入眼,这才携一人避世而安?”

话题一勾起,立时引起一场兴致勃勃八卦大论,等各自心满意足散去,暮色已沉沉四合。

每每天暗,便到了浮生阁门口两只白盏琉璃灯大放光彩的时候。

灯里点的烛火乃是千年前冥界内乱平息后,凤娘在忘川河边用罩子拾来的一丛小碎焰。

这种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布在地狱的幽冥火火种不熄不灭,只有引南极仙翁洞府的洗魄泉才能压制,凤娘嫌添灯麻烦,遂将碎焰分别添入两只灯笼照明,一照就是千年。

白色琉璃里跃动的火苗赤红如血,火芯闪着蓝幽幽的光。不过,这基于罪与罚而生的业火之焰,方便是方便,气息却也容易招惹一些东西过来,凤娘不堪其扰,又习惯了用它照明,便只得定时往里添一些模糊气息的隐香,也安然无恙对付过去了。

如今这添香任务落在花枝肩头。她踩着小板凳把两枚压成梅花图案的百刻香,分别放在距琉璃灯内白莲花心的火焰一寸处,合上盖子,捡起小板凳正要进门,风丝儿忽然拨动灯下缀的青铜穗子叮叮作响。

花枝纳闷地扭头往巷子里瞧,正瞧见一辆马车轱辘轱辘压过石板路往这头驶来。怪哉,这照明灯什么时候修得遗玉小筑檐下那串迎客铃的道行了?

车轱辘咕吱咕吱滚到浮生阁门口,马和赶车的马夫都很沉默地停下来,湘绣双凤挂帘挑开一隅,先踏出一个白衣男子,体贴地将夫人搀下马车,双双往她走来。

女子宫装罗裙,发髻高盘,颊上几点雀斑恰如其分晕一抹胭脂,貌不惊人,却是眼角眉梢都溢着福气;反观之,那男子玉树临风、霞姿月韵,发缕轻拂之间是如诗如画的眉眼,只消唇角一抿、桃花眼微挑,世间纵有万般浮华惹眼,亦及不上那一分韶光。

花枝脑袋懵了一下,失声大叫:“离离离,离……”

“你什么你!”男子衣袍一挥,象牙骨桃花扇荡出的气波将她后面那个字堵回嘴里,“本王闾丘白拜谒,还不速速引见你家主人!”

戚莫生白他一眼,亲热地拉了花枝的手走进大门,“进来说话,方便些。”

此去经年,当年处得颇为热络的两人并未生隔阂,花枝讶异于戚莫生的变化,急忙拉到一旁叙旧。闾丘白轻车熟路走到遗玉小筑,一扇子把那串叮叮咚咚的风铃打得忍气吞声,这才施施然撩衣袍推门而入。

凤娘坐在一边翻旧账簿,抬起眼皮淡淡瞄他两眼,“稀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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