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花·终

花老爹打赤脚从乡郊走到城里这一道上吃了不少苦头,等入到浮生阁四下里瞧一转,立时眉开眼笑。

“先两天于茶肆打听的时候,便听人说这处掌柜待下人最亲和,看这屋子亮堂堂真气派,我家枝儿也这般齐整利落,真是劳掌柜费心。”

凤娘亦挑着笑:“哪里哪里。花老伯远道而来,妾身本应好生款待,但今日俗务缠身,实在力亏,请容明日再设宴作陪。”

转头又对两人说:“李婶,烦请你再起灶台煮一碗鸡汤面给花老伯解解饿;花枝,你们父女多年未见,好好叙一番,我先回去了。”

蛇妖这几日歇得分外早,李婶端上面把啾啾带回去睡觉,花枝等花老爹狼吞虎咽吃完一碗面,才把从老何头那里要来的一套干净衣服递给他。

“爹爹,我领你去客房歇息,你便换这一身行头吧!”

“不急,不急,咱们父女两年不见,说说话也好。”

花老爹把她拦下,花枝睨着眼已猜到七八分,果不然:“枝儿,你瞧你如今吃穿都是顶好的,有些余钱,能不能接济接济家里?你弟弟最近生了大病,爹爹也是走投无路才找到你,爹爹自知许多对你不起,你只管恨爹爹怨爹爹,可是……唉,你弟弟他毕竟是花家的香火,你岂能见死不救……”

“弟弟?见死不救?”花枝恼了:“你特特赶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当初你不顾娘病着拿卖我的钱去纳一个女人,可没有为我这样想过。后来安葬娘那一笔,又有几个铜板儿是落在娘的棺材板上的?如今你特特想起我来,竟是为救那个所谓的弟弟?爹爹,娘好歹与你做了一世夫妻,我好歹是你亲生女儿,你怎么就这般狠心?!”

花老爹方才喝了些酒,后劲足,酒气涌上头,呸声啐道:“你休跟老子提那娼妇!早些年仗着几分姿色,气儿傲着呢,狗眼看人低,若非闹山贼被掳上山过,你当以为她愿跟老子过日子?不足十月就产下你这孽种,谁晓得是不是山贼的种!老子绿帽压到头顶了还得咽气吞声伺候你们?滚驴蛋的,你跟你娘一个货色,都是生来给人作贱,不配称我老花家的人——”

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语好似一把把千斤的重锤锥在她心口,花枝脸色蜡白,踉跄两步撞翻了一把椅子,只拼命摇头道:“你,你诓人,你不能这么污蔑娘……”

花老爹冷笑:“污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真以为村里嚼舌根的女人只是嫉恨你娘手脚能干相貌好?那癞头刘怎么不去骚扰别的女人就盯着你娘?哼,贱妇拿着棒槌嚎两声就以为能改头换面变节妇了?呸,不要脸!”

花枝蹲下去,捧住脸哽噎一阵,忽而凝足力气,扔了衣服把他往外推。

“你走,走——我不要再看到你!”

“哼!瞧瞧,这种没心肝的,我老花家可养不出来。”他霸着门框不退步,橘皮脸拉开几道沟壑,从眼睑里射出两道精光:“赶我走也行,可这封口费,好歹要表示表示。你要在这块地方长久住下去,就要收好脸皮,免得我嘴漏把那些光彩一抖落呀,怕是你主子不留你,连那窑子里也不愿收你啰!”

花枝脸白得一丁点血色也无,惊愤交加地盯着他一会,似是认了怂,拾步走进里间。

花老爹打了胜仗,洋洋得意把桌上那半壶好酒和花枝扔在地上的衣服也收入包袱里。他目光一觑,拾了案几灯下置着的一个锦盒,微微揭开一条缝,莹莹的光华已溢出来,知是个宝贝,大喜地忙敛进衣服里藏起来。

这几月凤娘不管事,阁里收支都是花枝料理,她抽了二十两给花老爹,垂下眼皮不愿再看他:“这笔钱就当是买断你我血缘,你拿了钱,不要再来找我。”

花老爹知捡了个宝贝,对这二十两也不计较,揣入荷包抱起包袱就走。

花枝锁上门,歇了灯回到房里,怕吵醒小姑娘,喑着嗓子呜呜泣泣哭了一晚上。

花老伯不辞而别,凤娘甚有些讶异,但是见花枝起得比胥雾还晚,眼睑红肿,便也不过问。

凤娘近来茶点吃多了,准备用酒压一压,遂去后院老核桃树下挖出开春埋的一坛桑落酒。去年她往燕北走一遭,没少回捎好东西,离川国宫廷酒师淬酿的琼浆就掠了五大瓮,各种滋味都有,用小酒坛分装了,埋在浮生阁各处。

隔空取来酒盏,她眯眼躺在湖边藤椅上醉生梦死。

洒在湖面的潋滟金波荡着荡着沉进了水底,接着映出漫天紫红的火烧云,水蛇妖贞贞背着手火急火燎跑过来。

“喏,瞧这是凤掌柜你的吧,我前几儿在你这儿看见过。”

贞贞递过来一只红光剔透的镯子,正是那只凤血玉镯。凤娘接过来说:“我还说怎么找不见呢,原是落在外头了呀!”

小水蛇妩媚的菱形小嘴一撅:“可不是,凤掌柜真是粗心大意,居然把东西掉到河滩里去了。长桑城里的妖精们也好生猖狂,就那么一只蛤蟆精,还敢扯谎说这乃是他连人带镯子光明正大从赌坊赢来的,死活不给,非得老娘把他牙齿拔两颗才肯还我。”

这镯子不晓得经历了什么变故,沾染了些浊臭的血气,凤娘嫌恶皱眉,取锦帕浸湿酒水仔细擦拭,等臭味散去七八分,这才扔了锦帕抬头对贞贞一笑。

“啊呀,贞贞姑娘帮我这么一个大忙,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举手之劳,凤掌柜不必客气。”

贞贞连连摆手。她换了一件合衬的葛布夏衫,踩着一双绣灯笼花的岐头履,仍露出白藕似一截小腿。

凤娘听闻她如今在雅鱼居落脚,便把剩的半坛桑落酒分两只小壶装,大的那壶央她带给柳黛,小的那壶做答谢她的薄礼。

今儿紫气分明旺盛了些,贞贞欢天喜地跑开不久,又有一人拎了个琉璃罐子长衫翩翩分花拂柳而来。

凤娘坐了一天,把骨头都瘫得七分酥软,干脆不起身,只斜斜拿眼风觑。

男子也是低头看她,颇有些无奈:“贵阁好歹也是占我砚殊斋的地盘做生意,凤老板不愿知会一声也罢,这番闻人某堪堪腆着脸拜上门来,却是如此的待客之道么?”

颀长如竹的身躯,松松垮垮披一身宝蓝色吉祥云纹茧绸长衫,束腰的绛紫华带扣着一枚上乘烟玉,一根黑缎窄带将长发束得齐齐整整;堪比冠玉的好皮相,丹凤眼那么低溜溜斜垂着,右眼睑下边一颗小小青砂痣,给他儒雅的风度里添了点古怪的邪魅,竟也融合得十分得体。

凤娘艰难地从藤椅上爬起来,略略点一点头:“是砚殊斋的闻人老板呀,久仰。妾身初到长桑讨生计,实在摸不清门道才误侵了您的地盘,着实念叨着该上门负荆请罪,奈何一直寻不到合适的契机,这番劳烦闻人老板亲自跑一趟,罪过罪过。请闻人老板瞧着妾身不过卖点熏香脂粉糊口,万万及不上砚殊斋万分之一的风头,赏妾身一口饭吃。”

她言辞虽恳切,一通话仍扯得乱七八糟没边没谱,闻人恨却只嘴角僵了一僵,续而微微一笑,保持着他雍容淡泊的儒人风度。

“东泽之国乃是州东最为人杰地灵之处,风光融洽了江南的秀丽温婉与北方的磅礴大势,出美人亦是州东魁首,长桑城尤其美色云集。然闻人某不多不少也算阅尽长桑,凤老板的长相,莫说人,纵是妖姬,能与之比拟的,屈指可数。”

他摇晃着空空的琉璃罐子笑得很欠揍:“闻人某有一大毛病,便是对美女生不起气,故以凤老板无需多虑。”

凤娘知道自己被不动声色调戏了,但她瘫得骨头太软,脾性又实在养得波澜无惊,把眼皮懒懒撑开一些,和蔼地说:“那是妾身的福气,不过话说回来,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闻人老板所为欲何?”

“唉,可惜闻人某有心成美人之美,美人却不承意啊!”闻人恨负手立在湖畔,一湖的潋滟霞光映衬着他衣翻发舞,越发显得风姿绰约。“贵阁的伙计贪嘴,碰巧闻人某与那赫府长子有几分交情,如今人家堪堪求到闻人某跟前,情义两难全,着实令人为难啊!”

终于激起凤娘几丝不悦:“合着闻人老板是上妾身这里来兴师问罪要人的?敝阁伙计是顽劣了些,可他好歹欠着妾身几笔账,再者交予你去,他日蛇渊上门要人,可教妾身如何是好?”

闻人恨眯着一只眼睛笑:“凤老板言重,闻人某今日前来,可不是逮人的,只是过来打照面罢,顺道把犬子投放来贵阁的一尾朱血红鲤要回。砚殊斋中所饲红鲤乃是药膳,犬子无知,又不好拉脸皮寻贵阁小姑娘讨要,只得为人父的拉下脸来了。”

凤娘听罢,很大度和蔼地领他去把朱血红鲤捉上来,顺手把小塘底埋的一坛百味散赠与他,说是给他添了诸多麻烦以及迟了两年的登门薄礼云云,闻人恨老实不客气收下,左右手各领一只坛子,踩着风,带着一大片云彩消失在霞光消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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