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花·十

水蛇妖贞贞住在云宽河芦苇丛里,这片芦苇地栖身着三五支系的水蛇,一直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

半月前阿爹阿娘应劫没成功,奄奄一息之际尤其担忧她这般弱小的妖容易做了别人口粮,叮嘱她去长桑城里找一个姓余的人寻庇佑,说是这余某某早些年曾受过阿爹些恩惠。

水蛇妖贞贞抹干净眼泪,收拾包袱上路。她不曾出过远门,一路上几欲丧生他口,艰难险阻来到长桑,又累又困又饿又乏,累瘫在城郊三途河滩里,手臂粗一条小蛇,莫说找人问路,连人身也维持不住。

蛇要倒霉,喝口水都塞牙缝,小水蛇半死不活趴在滩头水草里,轻易就被捞虾的渔民兜去了集市。待她歇足一晚养回了些精神,从水桶里探出小头,这才发现置身于一处人间客栈的后院,桶边站着个好生怯怜的人类少女,挑了些鲜虾碎肉送到她面前。

“你这么斑纹奇特的蛇,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把你捉进庖厨的。”少女笑得软软柔柔。

哼,愚妄无知的凡人,老娘谅你们敢!小水蛇明明想这么呛回去的,结果张嘴,塞满了虾肉的嘴巴只发出一串吧唧吧唧的响动。

这个叫小绿的少女每天早中晚换着花样投放美食,养得久了,贞贞赖上这种饭来张口又不必提心吊胆的生活,过得极为舒坦,连阿爹阿娘的嘱咐都抛却脑后,日日吃饱喝足就肚皮打挺晒太阳。

忽有一日,小绿姑娘没来喂食,小水蛇饿着肚皮等到半夜,极为不满,夜深人静化人身潜入两株海棠后面的闺房。房里没打灯,月光照着,小绿也没睡,也没等她兴师问罪,自己抽抽嗒嗒就哭起来。

啧啧,人类的女孩子,动不动哭哭啼啼个没完没了,老娘饿了一天肚子都还没撒火呢!小水蛇如是腹诽,打个呵气,现了身,难得好心好气问她怎么了。

小绿当场石化在那里,眼泪鼻涕滑下嘴巴都不自知。

月光下,竹青撒花小衫的少女坐在窗框上,晃荡着两只雪白小腿,下巴尖尖眉梢染媚,皱鼻子说:“老娘叫贞贞,你后院那条蛇,你这是什么脸色?”她显然气愤小绿见鬼一样的表情,全然把阿爹阿娘提防妖精尤其是人类这一训诫抛之脑后。

不过,年幼的人类有一点好,他们很容易接受新事物,而不至于像上了年纪的人类那样捶着胸口瞪大眼珠爆喝几句鬼鬼鬼或者妖妖妖,然后两腿一蹬翻出两个大白眼。

贞贞变换了两个小把戏,就唬得小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将始末都与她道明。

今早小绿上街买鱼,回途中撞到了拐角迎来的马轿。车夫是个五大三粗疾言厉色的汉子,猛然两句大喝,把个平素里胆小怯懦又没见识什么世面的小姑娘整蒙圈了,眼眶一红,小肩膀就抽抽搭搭起来,话也说不出一句。

好死不死,那轿中乘坐的公子挑帘迈下轿凳来,折扇轻佻佻托起她颊上滴溜溜两颗大泪珠,温言细语安慰一番,问了名字住处,坐回轿前那回眸那叫一个波光流转情谊万千。小绿从吃瓜群众啧啧的叹惋嗬嗬的看戏中得知,那人乃是城东赫府的二世祖。

赫家二公子的名声在坊间素来不太可观,尤其一年半前闹出一桩丑闻让秦家六小姐铁着脸退了亲,许多他爱好糟践黄花闺女的秘辛也一度传得沸沸扬扬。落入此类斯文败类手中,定然要毁尽女孩子家的脸面清白,听闻有一个烈贞的女子,她父兄不敢忤逆赫二公子讨要的意思,她自己便恨恨含半口鼠药在三更天蹬直了腿。

赫二公子临别那含情脉脉一句“颇像一位故人”,意思明白不过了。

小绿姑娘思及此,悲从中来,不禁又要潸然泪下。贞贞踱了一圈步,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么说,你若被那谁掳走了,且不是就没人管老娘的饭食了?”

她骇然道:“这可大事不妙,你不是客居长桑城么,收拾包裹明儿一早上回乡的船,剩下的老娘应付。”

翌日天色未明,小水蛇目送载小绿的轻舟消失在三途河滩头,化作她模样等在半道上,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小绿走了,谁来管她吃饭?

她撸起袖子飞身要去追小绿,身形才往河畔一歪,被人一掌托住了细蛮小腰。传说中的赫二公子眼尾轻佻佻笑:“不过是晚来些,可人儿便急不可耐要投河么?”

贞贞亦是眯眼儿笑,上下左右打量个遍,很是满意。这活生生的好食材,可比小虾碎肉有营养多了。

她是第一回对人类下手,没有料理经验,又兼之几分猫捉老鼠的玩性,一拖就是半个多月,直拖得她精神恍惚,半夜出恭跑错屋子把个老太太吓到晕厥,才惊觉游戏该是收场的时候。

小水蛇进食第一只野兔那时阿爹就告诫她,捕食这种活儿,不仅讲究耐心,还要克服内心的阻碍。如是等她下定决心,兴高采烈沐浴焚香,把美酒刀叉都备下,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养得白白胖胖一只烧鸡入了他人口腹,小水蛇气得眉毛都歪了,呲牙咧嘴扑过去要跟胥雾拼命,下一刻知晓他身份,立即又整理衣裙摆一副贤良温驯的娇滴滴模样说:“哎呀呀,原来是蛇渊的二公子,怪不得天生神威我见倾心,贞贞一直仰慕得紧。蛇渊治下云罗泽一直是妖精们向往的好去处呢,天下蛇都只恨投胎挑错了地儿。哎呀呀,实在是贞贞有眼无珠,冒犯了冒犯了。”

水蛇妖自导自演了一场变脸秀,把众人都惊得不行,还厚脸皮蹭了一顿饭才施施然辞别。

她最后向胥雾贺喜,说是听沿途的妖们传得沸沸扬扬,上次蛇族和羽族大战,最后战没打痛快,羽族九婀公主却瞧上了他十九叔胥寅华,威逼利诱要挟着私奔去了,约莫不日便可生米煮成熟饭迫使两族族长投降,请四方山川大河里的妖精们去吃一杯喜酒。

水蛇说起这话倒是一派情真意切的正色,可怜胥雾一口花生米哽在喉咙,把脸憋得比猪肝还紫红,掐着脖子呃呃啊啊一气,侧身扭翻了藤椅。

又两日,街上都传开了新料,卢八捕头巡夜在河沟里发现了赫家二公子和员外郎的小儿子,面目泡得浮肿可憎,衣裳配饰明晰可辨,两家的至亲奔过来看一眼,当下哭得背过气去。有人证指明他俩跌跌歪歪走出临蕖院,仵作也断言是喝醉酒失足跌到河中去的,与临蕖院并无干系,在衙司停了一晚便又抬回各家府邸。

自十几年前皇城宫变那一场尸山血海把点翠河变作了三途河,这三途河里就时时透些诡异,这一带的街坊都疑心闹水鬼,一时人心惶惶的,歇了灯街头再也看不到人。

两家的丧事落幕,横竖想不过罢,请了打醮的道士和尚在出事的河边唱往生极乐咒,末了又在桥头搭戏台祛晦,一连三天热热闹闹的唱大戏,又使街头活泛起来。

啾啾放了学,拉着花枝借送香饼去田记布庄的当头凑热闹。天黑最后一出戏也排完收场,看客纷纷散去,花枝也拉着啾啾往回走,甫听后头有人喊,“枝儿。”

这世上喊她枝儿的人,不多。花枝足足愣了半刻钟的神,拿眼循声望过去,费了些劲才认出那是花老爹。

两年不见,他背更佝偻了些,脸皮皱得老橘也似,裹一件打满补丁的衣裳,急切地奔过来。

“枝儿,枝儿,果真是你,听说你从赫府逃走,爹爹还道怕是咱们父女今生无缘再见了。”

花枝最近记忆丢失得厉害,许多片段都是茫茫白白一片,早初还很苦恼,现下却恨不能连他也忘个一干二净。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她愤恨则罢,也不禁心酸,眼眶悄悄红了。

“两年前那次,不是捎了二十两银子给你吗,怎这般落魄?你不要同我讲都安葬了娘亲,爹爹,你定是又去赌了?!”

花老爹惴惴搓着手,“哪里,这两年先是你后娘进门,接而你弟弟出生,哪样不用钱?你后娘也没个勤俭持家的样子,这才……”

啾啾好奇地从一边探出脑袋,见老伯讪笑着“这是主人家的姑娘么真俊”,伸过手想捏她脸蛋,慌忙把头缩了回去。她不喜欢老伯身上的气味,又重又杂,比臭水沟的腥鱼还难闻,不明白怎么会是仙女一样的花枝姐姐的爹。

花枝叹了口气,把啾啾护到身侧,对花老爹说:“我如今也有个落脚处,你跟我去歇一宿,明儿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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