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花·六

端午过后,天气一直很燥,又闷又热,地窖的冰块用掉了不少。

拖到芒种这一天,云层积得颇厚,阴阴翳翳把太阳一遮,不几时,空中淅淅沥沥洒下小雨来。

雨珠儿急急飞坠,噼啪噼啪打在芭蕉叶子上,腾起缕缕轻烟,大概是空气中被雨浇落的热气。

这几天,坊间食馆里新出来一种冰丝雪胶。据说原料产在离长桑千山万水之遥的雪乡,这个季节,路途迢迢保鲜很困难,物稀,价钱也昂贵。

柳黛手艺一绝,只选用最好的原料,做出的一碗冰丝雪胶,滑而不腻,酸甜爽口,冰凉沁肺,其味无穷。凤娘吃过一回,竟意外合胃口,就惦记上了,又预订了一份。

胥雾仍不见影,小姑娘没放学,花枝忙着捣香,没人可使唤跑腿,凤娘无奈亲自撑伞走一趟。

雨丝绵绵,洗尽尘埃,长街看起来清爽了很多。街上人不少,撑伞的打光的,推摊挑担的两手空空的,居民闲客,贩夫走卒,络绎不绝。

凤娘许久不出门,特特放慢脚步,一路优哉游哉,走到雅鱼居,正撞见裹一方茶色包巾的柳黛,亭亭地送了一行打扮考究的贵客出门,见着她,笑着招手领进去。

雅鱼居馆子不小,赶着饭时应卯厢火爆如斯,自家那厢常年清清冷冷,凤娘瞧着,很是心酸。

柳黛拾了食盒,将盛冰丝雪胶的圆盏装入,另又装了几块桃花晶冻,递给她。柳黛待她亲热,执意拒了银子,凤娘款款谢过两遍,又撑伞优哉游哉往回走。

回到浮生阁,凤娘取银匙挑了一匙入口,就听老何头过来禀报,说赫府遣了人上门。

凤娘淡泊了许久,心绪早平如死水了,可这种打断人享受美食的不识趣的家伙,仍旧勾动她肝火大怒,气咻咻说:“让他进来!”

赫府的小厮低眉垂眼地进来了,很是守礼数地抱揖,说赫家老夫人薰用她这里的安息香,难得静心睡了两觉,这番特特上门来,请她务必再配制几帖。

凤娘方才在柳黛那里受了刺激,一听有生意可做,立时一改往常懒散做派,眯眯眼笑开怀,热情地答复:“赖得老夫人喜欢,实在是敝阁的福气,只是这配香过程繁复琐碎,要耗上几个时辰呢!小哥儿枯等也无趣,不妨请先回去复命,就说等香制好,妾身亲自送去贵府。”

话是这么说,等小厮告辞,她并不急,吃了小半碗,才慢悠悠踱去遗玉小筑净手准备。

未末申初,啾啾放了学,坐在紫竹林外等了好一会,等得人都散得差不多,也没见自己家那匹杂斑老马拉着马车踏着雨帘晃晃悠悠走过来。

何爷爷八成忘了来接她了。

最近胥雾不在家,接她的担子落在老何头肩膀上。老家爱忘事,近来又分外无精打采,许是睡午觉迷糊,把这茬忘了。

啾啾拍拍屁股站起来,把花枝绣了桃花喜鹊的书囊挎在肩膀上,举起半路摘的大叶子罩在头顶,寻路往家走。每天坐马车走两趟,浮生阁到竹麓书院的路,走路她也记得,也不是很远,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脚程。

雨丝儿不比上午急切,绵绵细细地飘着,空气里浮动着热气,斜斜雨点打在手上身上,青衫半是濡湿,倒也凉爽宜人。

她走了一段路,忽闻辘辘马车声从身后逼来,赶紧让到一边,避免车轱辘飞溅的小水花脏湿鞋面裤管。

一匹枣红骏马威风凛凛超她几步,突然止住马蹄,丝绸罩面的车舆稳稳当当停在她面前。一只手挑开小窗帘子,沈癸探出脑袋,幸灾乐祸指着她大笑。

“哈,凤啾啾,前几天笑本世子被马蜂蜇的人里属你笑得最厉害,怎么,一转眼报应就到了?活该你孤零零淋雨赶路,休想本世子载你一程,休想!”

他咋咋呼呼自说自话,哼哼咻咻撇下车帘子,闷着嗓门吼道:“赶车!”

啾啾不理他,换下酸胀的那只手把书囊往怀里揽着,另一只举高大叶子,低着头赶自己的路。叶子上积了好些雨水,从叶沿滑落,一滴水珠不偏不倚掉到她眼珠里去了。啾啾抬手揉揉眼睛,眨眼的功夫,那辆马车又在她前方停下来。

沈癸伸长了脖子朝她大吼:“本世子大发慈悲破例一次,就当行善积福了!”

离家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啾啾想了一会,扔了叶子走过去。

沈癸不满地叫:“你能不能滚快点,本世子耐心是有限的!”

啾啾迈小短腿跑过去,车夫伸手把她往辕座一拽,里头的人撩起车帘,她道声谢便钻进去。

马车里很宽敞舒适,两张软藤包面的长条榻左右相对,榻头摆一方楸木翘头小案,上面置着一壶热羊奶两碟点心。

沈世子很不高兴地咕哝着嘴,抬起屁股挪到闻人恭那边,啾啾便去他方才的坐处坐下,情真意切道了一声谢。

沈癸没睬她,比他们都高半个头的闻人恭倒是年少老成的做派,微微含笑,点一点头,“你的眼睛很特别。”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让啾啾愣住了,愣生生抬头看他。说来他们同窗也有一段时间了,但啾啾平素只跟几个小姑娘厮混,倒是很少注意沈癸旁边的这个人,只大约有一个印象,知道他叫闻人恭,生得很好看,处事有一种超脱年龄的从容稳妥,很得夫子喜欢。如此而已。

现下静下来想一想,他叫闻人恭,听说砚殊斋的老板闻人恨只有一个儿子,想必是他了。

有砚殊斋少东家这层身份,晓得她异常之处,也不足为奇。

啾啾遂宽心,微笑回应:“闻人哥哥谬赞了。”

沈癸哼哼唧唧打断她,扭头和闻人恭说话,“阿恭,然后呢,那幅住了人的画落在马举人手里,后来怎样?”两人也不避讳她,只是把她撂一边,闻人恭又慢慢拣起搁置了好一会的话头说起。

啾啾听一会,也听明白了,闻人恭讲的这则轶闻讲得详详细细、微末毕现,大约是他亲历的一桩事,只不过沈癸听来,怕是以为乃哪本稗史里头收录的趣闻罢了。

闻人恭的故事落幕,沈世子为了摆明自己不是个孤陋寡闻的井底蛙,清清嗓子,咳一声,也神采飞扬讲述起一个自己的故事。

“那年本世子方满五岁,我娘打了胜仗回来休养,不知怎的,常常感觉皮肤瘙痒,服用什么药膏都不管用,宫里御医也瞧不出所以然。我爹急得只差窜房梁了,我娘倒不担心,还以为只是小毛病。哪想,皮肤上瘙痒消去后,渐渐出现了红肿块,又渐渐乌青,竟是形成龟甲的纹络。这下,我娘是真急了,后来还是皇祖母听说,遣了无极宗的人来府里,用黑布把屋子都罩住,不知道怎么忙活了一宿,竟逼出好几块龟甲,我娘服了好几月的丹丸,才慢慢恢复正常。听我娘说,原来那是交战那方的军师竟懂歪门邪道,把一只修习了七百年的老龟弄死,把它的邪和怨炼成蛊毒,给我娘种下了。无极宗的人还说,幸亏发现得早,如果龟甲长到心脏里去,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你们说,这乌龟还会修习,还能用来做蛊害人,正是奇了怪了,啧啧。”

他一连好一串啧啧,啾啾听不下去,呛了一嘴:“那有甚稀奇的,我姑姑就捉了一只大乌龟回来,还是火焰龟呢,红彤彤的,眼珠都是红的。”

话一出,她就后悔了。果不然,沈世子梗粗脖子,冷笑说:“是么,真是腆脸撒谎不眨眼的好手,那本世子和阿恭可要好好观瞧观瞧!”

他势要戳破啾啾的谎话,也不理啾啾抗议,叫车夫把马车赶进竹里巷,停在浮生阁门前,抬眼觑觑紫檀木匾额下那两只冷凄凄燃着火焰的白盏琉璃灯,不自禁打了个颤,旋即又凶巴巴推了啾啾一把。

“前头引路!”

小姑娘无法,只得央求他二人配合,猫着脚步声绕过门庭处躺在竹榻上打眯的老何头,借助随处阴阴翳翳的花木山石遮掩,抄小径直奔遗玉小筑。

啾啾贴着门探听一番,确认凤娘不在,这才招手把他们二人叫进屋里,纷纷趴去西窗边,把头往外探看。

雨已停住,湖水澄碧如洗,倒映着葱茏繁密的巨树,叶隙间滴下的雨珠儿兀自扑簌簌地落,打得树影一圈又一圈荡漾。幽深的水底,依稀能辨黑色树根盘区错杂,再无它物。

沈癸撅着屁股仔细扫几眼,嘴巴都要歪到耳根去了,“嚯,凤啾啾,这就是你说的火焰龟?嚯,真是好大一只龟,又大又红闪晶晶呢!”

啾啾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跳下阔榻跑去门后摸出凤娘晾衣的竹竿,跑回来把竹竿竖直地慢慢伸到水里去,一下一下敲击树根。

沈癸歪眼蔑她,鼻子里哼哼出气,正欲把心中琢磨的讥诮新词吐出,蓦听闻人恭惊奇道:“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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