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花·引(上)

她被欠下逍遥坊赌资的爹爹拖到临蕖院那天,恰恰及笄。

早儿,久病的娘亲撑着身子下地,洗净双手给她挽起乌发,而后小心翼翼从箱子底取出一支桃木笄,郑重地插入她的发髻中。

娘亲捧着她的脸笑得满足:“娘千盼万盼,总算盼到你长成大姑娘了。该是寻户好人家的时候了。”

这一支木簪将她心脏揉得云朵一般软和,哼着歌儿从河边回来,尚没将浣洗的衣裳晾到竹竿上,便听屋里噼噼啪啪一阵响动,而后听见娘亲一面哭嚎,一面哀求。

娘亲是乡下女子,少时跟村里的教书先生识得几个字,因而不同一般农妇愚鲁,开朗,也自强,耕织打鱼都是一把好手。若不是父亲好赌成性,他们一家,远远比村里人户生活要好上许多。尤其两年前母亲积劳成疾,继而一病不起,家中更是愈发穷困潦倒,若非娘亲死死阻拦,父亲早早便将她嫁与了村里老鳏夫换取两头牛。

嘭!

大门一脚被踢开,脸色通红的爹爹怒冲冲赶出来,一把拽住她胳膊便往牛车上拖。

进城的牛车是爹爹向邻里借用的,踏着黄土路吱吱呀呀地响。她哭一路,求一途,拼命挣扎,哀哀叫了一句又一句爹爹,只得到一声无奈的叹息:“枝儿,别怨爹爹,爹爹若还不上钱,那帮歹人会要了爹爹的命啊!爹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娘可怎么办——枝儿,就当是为了你娘。”

渐渐能看见临蕖院朱红泣血的牌额,她将挣扎换来的那两巴掌逼出的血水就着唾沫,生生咽下喉咙。

耳中嗡嗡一片,日影晃花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周遭的事物,只隐隐约约听见两道嗓音。

爹爹陪着笑:“太便宜了罢,如妈妈,你且仔细看看她的模样——这样的好摸样,万万不只这些银子。”

“抬起头来!”

绣百蝶穿花的绸面团扇凉凉挑起她的下巴,对面体态丰腴的美妇细细打量几眼,点了点头。

一张稚气未脱的鹅蛋脸,圆溜溜的杏眼,嫣红小嘴。裹着一件破旧的布裳,很瘦,身量尚显不足。然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养些好米好水,出落个两年,必然是招蜂引蝶的花苞儿。

如妈妈摇着团扇,心下越发满意了。这般好的货色,只消稍加培养,等日后大放异彩,定然少不得自个好处。

“倒不想你这瘪三贼眉鼠目,下的崽儿竟这般风姿,倒是便宜你了。我也不与你卖关打诨,二十两。”

她的爹爹捧着二十两银子,眉开眼笑,不住对着如妈妈千恩万谢,闪闪躲躲不敢迎着她的眼光,逃也似从偏门溜了出去。

如妈妈将她安置在南园,同六七个女孩一个屋。这些女孩大的不过十七,最小的才八岁,两个粗使丫鬟拎了两桶热水过来,大家默默洗漱干净,各自换上一套桃红百褶如意裙。

晚饭是白米饭和两碟青菜,一盆酱肘子。素不相识的六七个人围在一张水曲柳长条桌旁,亦是默默无言。只有最小的女孩,面黄肌瘦的,许是少不知事,狼吞虎咽地大口吞着米饭。

难为她,在她们这样的贫苦人家,一年到头米饭也不曾见到几碗的。

如妈妈说:“既都是苦命的孩子,入了我临蕖院,便算是家了。只要你们好好听话,处事伶俐些,保你们吃穿不愁。有好的,莫说锦衣玉食,被贵人瞧上抬做户门姬妾也是有的。”

如妈妈将她的住处迁到妙音阁,她不必跟碧肖那般端茶送水,更不必早早涂抹胭脂将自己送上某个买春客的床。每日里跟着师傅修习音律、识字学曲,得闲便与阁中姐妹饮茶沐香。

碧肖每每无比羡慕:“你命真好,生得标致,人又聪明,运气也好。你还记得跟咱们一道进来的芳莛么,唉,前几儿伺候不好,时时哭哭啼啼,被教习嬷嬷打折了腿,躺在床上好些时候了。”

才沏好的一盏压膏露滚热,送到唇边才抿一口,灼痛令她失手打翻了梅子青盖碗。热腾腾的水泼在手掌上,灼痛尚没抵到心口去,便听伺候的老婆子“哎哟”叫唤起来。

“姑娘可长些心,过几儿便是梳拢的日子,这肌肤若留下烫疤,惹得贵人们不喜,如妈妈可要老身命了。”

她晃了片刻神,低头去看。就着西斜的光晕,薄纱长袖遮掩的一截手臂养得丰腻如玉,热水在手背泼开一朵青色的花来,五指纤纤,连那细细薄薄的茧,也是因擅于琵琶的缘故。

田里的百灵鸟,终是养成笼中的金丝雀。

梳拢前夜,前院的龟仆传进话来,说她娘亲昨儿病去了。

“花老伯的意思,请姑娘不要太过伤心,免得分心明日的比试。这千载难逢的好机遇,若得幸被哪位贵人相中,那可真真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姑娘的娘尸首还在屋里停放着呢,花老伯指望姑娘高中,才得买一副好棺木厚葬。”

整整一夜,妙音阁的姑娘们惴惴紧张而不能入眠,她亦伏在被窝里,哭到天亮才罢休。

也是年前被卖入临蕖院的时节,三伏天,烈日炎炎。

临蕖院坐落紫扇街尾,三途河绕过此地留下一面三里的湖泊,湖中夏荷连天,沁芳幽幽。

梳拢会的彤台建在湖心画亭,三艘画栋飞甍的游船泊在画亭的三个方向,船上所栖俱是长桑城里有头有脸的权贵富贾。都是这七八个女孩要使出浑身解数奉迎讨好的对象。

“保你们完璧之身,供你们吃香喝辣,花费在你们身上的这一年心思,明儿若讨不到好,那这请师傅教习的钱,供你们吃喝的钱,只怕是你们要比别的姑娘辛苦十倍来偿还了。若不想落个三五年就香消玉殒的下场,就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出十二分的解数!”

赤金色阳光打在高高耸立的游船廊檐上,从那一溜亮晃晃的琉璃上洗下斑斓的光晕,一片叠一片,一股脑儿往下铺洒,在湖面,在莲叶间,在长长滚开的红毯上,迷乱了这一派莺歌燕舞、酒香笑响的升平美景。

悠扬丝竹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脑中混沌一片,不知怎么被人推上了台子,等反应过来,四面八方亮勾勾的眼色已将她团团包围。

琵琶抱在怀里,香红木的颜色与烟水薄罗裙的豆青色辉映成趣,煞是好看。可她纤纤灵动的玉指抚在弦线上,如何也拨不出一个音符。

她张了张口,亦发不出声。

亭檐琉璃瓦当折出几缕金色光辉,跳落在她微微颤动的卷睫下坠的那一颗泪珠周围,胭脂水粉也遮掩不住她脸色的苍白。这具微微打颤的身体,已由不得她支配。

整整过去了半刻钟,周围渐起嘘声,有女子娇媚入骨的轻嗤,和男人浑厚轻佻的笑:“都说如妈妈阅人无数,训练的女子无不是要了人命的,想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是奴家失策,只见得这婢子姿色可人,哪想却是个没出息的货色,一见诸位恩客的风采,竟失态如此,白白扰了诸位的雅兴。”

如妈妈笑着化解了那边的不满,回过头,毒毒瞥一眼台子,道:“来人,还不把这败兴的婢子拖下去!”

“一千两!”

突然乍起的男声惊住了幕下龟仆的脚步,众人望去,发声的男子华衣半敞,器宇非凡,斜挑的眼角满满溢着狐狸般邪黠的波光。

他晃动着指间白玉酒樽,嘴角也扬上斜斜的轻弧,慵慵吐语:“一千两白银,我要了。”

能进得起临蕖院消费的客人非富即贵,这一千两不算多大的手笔;贵人们看上哪个小相好的,赎了掳回府中独沾雨露的,也不胜枚举。但城东三大家族之一的赫家二公子赫箴豪掷千两白银买的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妓,委实在坊间传了好些时候的闲话。贵人们揶揄赫二公子莫非是吃腻玉露珍馐想品一品黄花小白菜的寡淡,临蕖院的小姐妹们却是将她奉作偶像热议。

看吧,名不经传如她,也能一朝飞上枝头,谁知道这样的好事哪一天不会又从天而降呢?

如妈妈自是喜不自胜,捧了银子便把她和一纸卖身契都恭恭敬敬呈到赫箴跟前。她惊惶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意味深沉似笑非笑的眼睛。

自紫扇街去城东赫府,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的轿程,小轿避过宅门,多走了半里路从偏院小门入,迎出两个丫鬟,把她安置在一间窗前长了几株蔷薇的厢房。

赫府的气派真真难以言述,纵只是偏院一间小厢房,亦布置得素洁幽雅,绯纱掩映着一张阔大的罗汉床,雕花妆台,银盏玉杯,袅袅暖香里浮动着道不明的情愫。

硕大一面菱花铜镜里清晰照映出她的面容,绡纱覆体,乌发半绾,面颊尚是虚白,更显出一对水洗墨染的滴溜溜杏眼,只是教浓浓的哀恸黯淡了几分神采。

镜角映出男人光洁的下巴,然后是鹰钩高鼻,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含着笑,慢慢嗅到她秀美的锁骨去。

炙热的气息喷在肌肤上,仿佛比七月的流火更要滚烫,她尖叫着拽衣衫往肩上扯,逃离男人掌锢的那一方空间。

赫箴略有不悦,却也没强求,招来丫鬟好生伺候,便拂袖踏门而去。

服侍她的丫鬟说:“姑娘真傻,何不趁着二公子喜欢,伺候得好了,将来许还可以求得个名分呢!”

背地里却三三两两戳她脊梁骨:“不过是烟花巷里爬出来的贱婢子罢,不晓得怎么在床上勾人呢,偏偏摆一副贞女烈妇的嘴脸,呸!也不嫌膈应人。”

“就是,等秦家的小姐嫁进门来,看她还如何装模作样。”

赫府的二公子赫箴,早在三年前便与城南绸缎庄的秦家六小姐订了婚约的,本来年初就准备完婚,但秦夫人不幸染病卧床,六小姐以侍奉病母为由,将婚期推到明年六月去。

听说,那六小姐可是个厉害的主,连秦家大公子秦长甫在她跟前,也讨不到好去。

嚼舌根归嚼舌根,在她面前,丫鬟还是很愿给好脸色的。不比南院那位以妖媚之姿和善解人意获得二公子长久宠爱的侍姬绿馥,她无需讨俏,二公子便命人送了好些绫罗绸缎珠钗宝簪过来。

也许,她只是面上看着清静无害,暗地里还不晓得藏着多少手段呢!这样的主子,处好些总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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