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祭·终

马车停在村外山坡上,凤娘抄近路走,走到一半,回头往下远瞟,只见老族长一众翁叟率着村里老少近二百口人,抄砍刀举棒棍,密压压朝罗堂庙的内堂冲进去。

“这妖女可把咱们村害苦了,绝不能让她活着离开村子!”

“打死妖女,打死妖女——”

叫喊震得耳膜发疼,凤娘加快脚步,不几时,遥遥看见山坡上衣袂飘飘的胥雾。

太阳往西斜了一点,金辉映得天边高高低低的云波诡谲而绮丽。清风徐徐拂来,吹得脚踝那么高的茂密碧草齐端端往山脊那边倒;草上撒了一层金沙,宛如辽阔的海面泛起潋滟的波光。

胥雾立在草坡上,翠青绲边的衣衫迎风飞舞,散乱的黑发遮掩着他清新俊逸的面庞。他眉尖微微蹙,唇微微抿,等凤娘走近,张了张嘴,径自咽了一口唾沫。

凤娘没看胥雾,倒是略带点好奇地扫几眼他旁边盘膝打坐的三人,一名老僧,两个背行囊的小沙弥。

僧人一袭粗旧的黄裳,双手合掌,闭着眼念念有词。太阳的光晕溜下他沟壑丛布的脸,细细密密的汗珠沿沟滚下,汇成一颗豆大的水滴,泛起莹莹的光,甫坠落草地里去。

马车被牵到远处几棵老树下,透过低垂的树枝,花枝和啾啾从车帘里露出眼睛,往这边探头探脑。

僧人已在这草坡上打坐了两天,米水未进,脸色有些虚浮,却兀自纹丝不动,嘴里念叨着佛家的真经,慢慢运气在掌,承载全部的力气,往面前打去!

那一掌载出的千斤之力仿佛打在棉花上,半点波澜也不起。却是老僧,冷汗涔涔淌下虚白的面颊,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血丝。两名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上戒疤清晰,显然是剃度不久,没学来老僧一层的定力,惊呼着师父,慌慌张张扶稳老僧摇摆的身躯。

凤娘微微叹了一口气,“法师这是何苦呢,众生造下的罪孽,自该由众生消解。”

风声疾速吹拂,渡来坡下一阵一阵惊悚的哭嚎。凤娘眼尾一瞄,已见结界之内腾腾氲开了黑雾,雾中隐隐可见丝丝的血迹。

老僧大急,又运气一掌打去,结界安稳无恙。急火攻心,他口中忽然呛出好大一口血。

小沙弥都快哭出来,前天跟着游世的师父路过,师父眺目远望,说此地地脉诡谲,匆匆赶到这里。可是循着老僧打去的方向望,河流平静,花木郁郁,天边山峦苍翠,并无怪异之处。

老僧坐稳身躯,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姑娘天赋异禀,不举普渡济世之善也罢,为何要行这万劫不复的罪业。”

凤娘低头拉衣袖遮住袖口缩头缩脑的红眼珠,温声道:“别看这儿人间仙境似的,那迷瘴重重的深山老林里,也会滋生戾气的。这股戾气沉积千年,化而成形,滋生魑魅也不足为奇,可苦了这只颇赋灵根的小龟子,原是安安生生呆在泉涧修炼,忽一日贪玩误涉禁地,灵体引来无数魑魅争相侵蚀,活下一命已是奇迹,更别说吸纳了无数魑魅煞气,不疯魔,难。后来这一方的山神把它引出来,镇在这处福地,想借福泽仙气消去它的戾气。尔后山神去赴仙家的道场,后脚那一镇人就迁来此落根。”

“它被山神镇在这处福地多年,化去了不少戾气,莫说翻大浪,翻个身都困难。它只是做了些恶作剧以示被占地方的不满,偏偏有人扭曲歪解,巴巴地把祭品送到它嘴边,巴巴地勾起它的欲念。说起来,这是人的罪业,不论它的。而妾身,只不过接了一桩生意糊口罢了。”

“生意?这数百的人命,在姑娘看来,只是一桩生意?如此沉重的阴德,姑娘难道真是灭绝人性、不怕降下十八层地狱,去担那永不得超生的罪业?”

“永不超生?永不超生?”

凤娘把这四个字反复呢喃了几遍,似是听到这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喂,老和尚,我现在可不就是永不超生之躯么,你且告诉我,担多少罪业或积多少福报,有什么分别呢?”

她笑得眼角迸泪,水光剔透的一颗,甫地被风刮离面颊。口中似在质问,又似自喃:“……有什么分别呢?”

老僧定定把目光往她脸上探测,探测半天,竟是看不出一丝生气,不由得大骇,“你……你……”

“凡人自己作孽,这是他们的命数,法师又何必苦苦相渡。再过半炷香,约莫冥府善后的鬼差也该到了,那时因因果果福福报报,自然有人承担。”

一朵巨云遮掩了太阳,金色的阳光慢慢从山坡褪下去。云间漏下几线晕黄的光打散半空蒙蒙的雾,遥遥露出罗堂庙的朱墙黄檐和一片片黑色的瓦。一片静寂中,一只小黄狗跑过屋舍前纵横交错的阡陌,一直跑到庙堂前茂密的鹅掌柴树丛前,嗅到小主人的气息,才一屁股蹲坐下来,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喘气。

大抵察觉危险已去,从树丛后面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妇,然后又陆陆续续钻出三十几个孩童,瑟瑟发抖着,扑在疯妇跟前嚎啕大哭。

“呐,需要法师渡的人。”

凤娘撤走结界,摆摆手叫上胥雾,快步往马车走去。

时候不早了,赶些路程,许来得及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长桑城去。

耳闻车轱辘的响动渐行渐远,老僧长长叹一气,领着两个小沙弥抄小路往下走。

黑雾散净,孩童哭声更突显村庄死寂。愈走近,风里裹的阵阵血气愈腥重。

看来这场超度是极其困难了,稍有不慎,恐怕要结成另一场孽业。

小沙弥有余悸:“师父,那些是什么人?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做什么……阿弥陀佛,佛陀在世……焉能渡化得了她。”

小沙弥大惊:“她……她竟是什么人物?!”

那是什么人物,老僧一时答不上来。

大抵直到他作古,也寻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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