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祭·八

“莫再害人啦——”

骨笛还来不及将芽织唇中呼出的气息调换成音律,被门外一声大喝打乱了阵脚。

突然不晓得从哪里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山妇,跌跌撞撞往人群里扑,正扑到凤娘跟前,疯疯癫癫喊道:“快走、快走!莫再害人啦、莫再害人啦——”

凤娘吓了一跳,怎么也没办法把衣袂从她死死紧锢的手掌中拽回来,正欲喊胥雾帮忙,忽见老族长气冲冲走出来,素日里瞧着和蔼的眉眼此刻倒竖起来,阴厉厉甚是骇人。

“疯疯癫癫不好生在屋里藏着,嫌好日子过够了!你!不是叫你守着你娘休要乱跑吗,蹿到这也不怕丢祖宗脸!”

一番爆喝唬得跟在疯妇后面的小谣哆嗦个不停,一面哭一面去拉疯妇的衣角,“娘、娘,咱们回去罢,咱们回去……”

老族长一个眼色,立时走出几个壮硕的妇女,架起疯妇胳膊往外拖走,小谣哭哭啼啼跟上去。远了,还听一声声凄厉的嚎叫:“莫害人啦——莫害人啦——”

花枝和啾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骇白,凤娘面上也不好看,调整呼吸稳住情绪,才开口对老族长道:“妾身等一介外人,不敢多叨扰宝村祭祀大礼,请容先行退去。”

没等老族长表态,后脚跟出来的一名褐衣老翁高声道:“等什么,还不擒住!”

闻声,四下里呼喇喇涌上来一群人,二话不说将四人堵在中间。这些平日里瞧起来朴实敦厚的山里人,此时却一个个面露狠色,不由分说挽起胳膊就要冲上来。

凤娘把吓坏的小姑娘往怀里搂,撑着笑意问老族长:“老人家,这是何故?”

胥雾却是受不得这般的无礼,不等那只胳膊触到他身体,一把拽住背后一抡,结结实实将胳膊的主人摔了个狗啃泥,“哎哟哎哟”爬不起来。

“都活腻了,小爷看谁还敢!”

他这番豪言壮语并没涨了多少威风,罗良罗友率头,立马又有四五个壮汉撸袖子扑上来。他被凤娘封了妖力,现下只余一具人躯,虽说较常人要敏捷得多,然双拳难敌四手,抵抗一阵,骂骂咧咧给人将双手反剪到背后,用麻绳绑了。

褐衣老翁瞥一眼被胥雾打伤的几个人,其中他孙子罗友的伤势最重,还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当即面露不满之色:“早说绑起来倒省事,族长你非要听信祭司所言,好生招待着,瞧瞧,惹的什么祸!”

老族长抚一把花白的胡须,没理会老翁的牢骚,挥挥手让人把四人绑到院里,每只烛台前站一个,自己上前几步道:“是老朽安排不周,可打扰到祭司行典?”

芽织没搭声,举起那只染得血红的骨笛递到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笛声时而空灵飘渺,时而短促激慨,脆脆凄凄间,泼了血水的烛台猝然闪起一阵红雾,盘旋在烛芯上端翻腾片刻,蓦地扑向对面站的人!

凤娘和胥雾还好,花枝啾啾已被胸前飞溅的一滩血雾吓得花容失色,张大嘴巴,哭都哭不出声来。

芽织收起骨笛,把沾满血迹的右手拢入袖袍里,抬起左手一挥而过,示意祭祀已成。老族长领意,招呼村民上前,一直缄默不语的凤娘突然开口:“且慢!”

老族长停下来,扭头望向她。

凤娘抬眸看了看祭坛之上祭司逆光长立的背影,才将眼风斜向老族长。“妾身不知何处冒犯,才招来此般对待,还请老人家一一道明。即便死,妾身也望做个明白鬼。”

“罢了,罢了!”老族长嗟叹一通,道:“佛曰善为本,老朽既已犯下罪业,也不忍你等下到黄泉,还是糊涂鬼。其实你等流落本村,并不是意外,而是祭司占卜,得知山外人经过,特地使村中壮丁将那巨石推下山道所致。”

他抚一把长须,接着说:“老朽也不欲伤人,奈何此次作害的妖祟太过厉害,不把本村祸害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祭司也只能暂时将它设坛封印,若根除,必要活人献祭。关乎一村二百多口人命,老朽也实属无奈之举啊……”

这一番言辞,联想近日村中种种举动,略一思索,凤娘心下已明了,不由冷笑:“原来如此!感情那河祭也并非向山神,乃是向山鬼开道啰?我道佛诞日例行的祭典,怎半点与礼佛不相干,原是打着佛诞之日的吉辰,加之午时最盛的阳辰,让我等生祭这妖祟恶鬼永世不得超生之余,还不能生出戾气来作祟,老人家,好狠的心!”

老族长转动着紫檀念珠,叹息道:“若不出此下策,我村中这二百多口人,早晚便要葬身妖祟之手。自古以来便有舍少成多的道理,换做谁,也会照做不误。”

“好一句舍少成多,当真是能将素日无冤无仇的人拖下地狱去的好借口!却不知古语还有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是生杀大权握在这舍少的手中,难道尔等也以为舍多成少乃大义吗!”凤娘嗤哼:“老人家虔佛,怎不知佛曰众生平等,若行那豺狼虎豹的勾当,可莫要妄想念几声阿弥陀佛便可消减罪业!”

老族长没搭腔,旁边一老者已站不住,横眉倒竖喝道:“临死还逞这口舌之快,若轮作你,难道你便眼睁睁看着二百多口人的性命不顾吗!”

“我只知我若行恶,必不屑假惺惺披层和善的面皮;我只知世上万物讲究因果,这山中也并非妖孽盘踞而生祸患,想必是人心滋生的怪瘴吧?”她顿了一会,放低了语气:“既是如此,这百年的村子,必然早年就有不太平的时候,何苦牺牲人命也要守着,迁离别处,且不更好?”

老族长道:“落叶归根,罗扇镇的先祖遥迁至此,一过百年,祖祖辈辈的骨灰埋在地底、子子孙孙的心血系在地上,且是尔等山外人所能理解。”

“是呵,所以宁愿用山外人的鲜血来祭你们这村子的长久太平。”凤娘懒得和他理论,眼风扫过门外密匝匝的人影,又扫一样祭台之上模糊不清的人影,喃喃自语:“这答案,可还满意?”

沉默半晌,她扬起头对着阳轮,微微敛上长睫,反而笑了:“芽织、芽织,呵,好名字。却不知老人家听没听过一个典故,‘龙生九子,睚眦必报’?”

逆光而立的人影终于开了口:“送入地室吧,不要误了时辰。”

得命,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把四人推推攘攘押往祠堂。

罗堂庙供奉神明牌额和先祖灵位的祠堂有左右两条通道,取右道而行,走过一段路,右打弯,渐渐陷入没有光亮渗透的黑暗里。冰冷的石墙夹道,顶头梁木长久失修,许是害了蛀虫又受雨水浸蚀,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腐味。

这条阴冷潮湿的窄道只够两人并肩而行,前头领路的壮汉高高举起火把,也只够照亮十步之内的范围。

愈往里走,愈能听见押送四人的几名壮年急促紊乱的呼吸,和打颤的脚步声搅和在一起,突兀而诡异地彻响在这幽密晦暗的窄道里。

这长长的一条窄道悄寂无声,没有风没有光,却兀自盘旋着一股锥人脊背的寒气。愈往里逼近,这股令人不安的寒气愈加凛冽。

终于,火把的光亮打在一扇沉重的桃木厚门上,领路的壮汉掏出钥匙拉开锁销,六七个人奋力将凤娘等人往里一推,忙不迭关门上锁,急匆匆逃离了这里。

凤娘听着门外脚步渐行渐远,耐心等上半刻钟,才以掌运力破开锁销,对胥雾说:“你带她俩先走,马车停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

黑暗中,胥雾和花枝相视一眼,张了张嘴,但都什么也没说,胥雾抱起吓坏的小姑娘,两人默默拉开门走了。

凤娘复又掩上门,取火折子点亮墙上嵌的一盏壁灯,借着橘黄的光晕,空旷的石室一览无余。室中只摆了一张瘸一条腿的小木桌,桌上一把长鼻茶壶,一个陶泥烧制的粉青釉小杯,再无他物。

望远一点,玄黑浮石藻井正下方对着深幽幽的密室入口,一团黑雾回旋不散,几具腐烂腥臭的尸身从地下冒出身来,远远观视,并不走近。

凤娘捏起鼻子上下摸索个遍,才翻出几粒驱味浓香,通通扔进壁灯里去,才慢悠悠走近小桌,拉开圈椅坐下,倒了一杯茶。

茶水凉了些,口感较她平日里饮用的更是相去甚远,微微泛涩。对素来嗜香嗜茶且品用皆属精致入微的凤娘而言,实在寒酸,但眼下,却是顶好的享受了。

她饮下一杯,又斟满,喝得高兴,眯眯眼再瞧尸身中一只挂着点腐皮的白骨指间套的那只祖母绿戒指,不禁夸赞:“戒指不错,眼光真不赖呐。”

芽织走下祭坛,服侍的少女端来面盆,她洗净双手,取麻巾擦拭干净,眼风里瞟见一众人警觉的神色。显然,凤娘一席话,在他们心中布下了诸多疑云。

“祭司,那祭物怎知晓颇多,全然不似懵懂无知的山外人啊!”

老族长没说完,身后老翁便接话喝道:“早说山外人都狡诈得很,莫说那女人,就是祭司,也不妨说道说道,怎偏生赶巧出现在这里?”

“她说的没错。”她抬起眼皮,扫一眼黑压压的一片人,牙齿咬在唇肉里,冷冷道:“我不叫芽织,我姓蒋,名鲤,牡州蒋大夫的幺女。”

她褪下外袍,看也不看身后人群脸上的表情,缓步踏入祠堂右手边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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