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祭·七

罗母把两盏油灯挑亮,火苗红艳艳跳动,将一屋子七八个人的脸都镀上一层肃穆的黄晕。

祭司芽织坐在高堂,和老族长一左一右,见凤娘进门,只是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并没做声。倒是老人家迎起身,招呼她往一侧落座。

其余人皆是村中叟翁壮丁,一溜人垂手站着,满怀恭谨地望着高堂的两个人。老族长年近花甲的高龄,倒无谓,那祭司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一身缟素的白,瞧着委实有几分古怪滑稽。

芽织手边奉着一碗茶,她掂起茶碗细细吹走浮沫,品了几口,氤氲的水雾模糊了她的脸,半晌仍没开口。

村子里的人对这位山外来的活菩萨敬畏有加,她没发声,四下里也不敢出气。

如此静默少间,老族长打破了尴尬氛围,转动着手中一串紫檀念珠笑道:“冒昧请客人过来,乃是今儿在庙堂的一桩误会,祭司怕小姑娘受惊,才特地过来开解。”

芽织喝完茶,慢慢起身打量着小姑娘,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温度:“早些时候闯进庙堂的,是你?”

啾啾吓了一跳,躲到凤娘身后去,露出一只眼睛,盯着芽织不说话。

凤娘搂过小姑娘肩膀,嘴角如常噙一点笑意。“妾身等人游春迷路,误入山中,见福地风光独好,一时贪恋眼欲,绊了脚步,并无冒犯之意。如是小侄女不懂村中忌讳,有冲撞之处,妾身代赔不是,恳请见谅。”

“凤娘子多虑了。”良久,芽织将目光从啾啾面上移开,稍稍抬起脸,红通通的灯烛闪烁在她漆黑的瞳子里,仿佛黑夜中跳跃的鬼火。

“我白日于庙堂祭妖祟之时,无意让小姑娘撞见,乃是怕她惊惧难眠,故来慰问。”

凤娘来了点兴趣:“哦,村中还闹鬼了?”

旁边留着一脸络腮胡的壮汉粗声犷气接过话:“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山中妖瘴之气成精,祸害得村子里是满目疮痍,还一连死了两个人,若非祭司游世经过,出手制伏妖祟并将之镇在罗堂庙,怕咱们这个村,早就不存在了。”

老族长叹说:“妖祟镇在罗堂庙,虽根除不得,好在祭司已设祭坛镇压,祸害不了人,请客人大可不必忧心。”

话虽如此,凤娘面上仍是惊怕的神色,连连说:“妾身妇道人家,不敢叨扰,明晨便辞行,还请老人家担待。”

老族长抚摸着花白的胡须,闻言脸色一顿,见芽织默然无语,半晌,勉强笑道:“自然。只是罗扇祭一事乃是村中大事,老幼妇孺皆腾不开身,深山中又瘴气如云、极易迷路,且等初八一过,老头儿使小孙送几位出山去如何?”

当下也没别的法子,凤娘暗忖少焉,同意了。

杏燕打灯把她俩送回栖身的屋子,吹灭焰芯,蹑着脚走开。不几时,木棂格子窗昏黄的麻纸上投映出小姑娘的影子,只见她走到油灯台前撅嘴呼呼一口,焰苗晃了两晃,万籁死寂。

天边一轮清和月皎如玉盘,银辉凉凉如水,寂静中,唯闻山谷中凛冽风声激荡回响。

芽织站在屋檐下,眸子里没有焦距,似在窥那扇黑乎乎的窗子,又似在窥窗子后面无穷无尽的暗夜。良久,她转了一下脖子,凉幽幽吐了一口气。

“没错,那孩子还是难得的通阴体质,必能事半功倍。”

她后面小心翼翼陪着村中拿主意的一干壮叟,老族长反复用食指和拇指摩挲着那串紫檀念珠,闻言长舒一气,心里悬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如此说来,明日罗扇一祭,是稳打稳的妥当了。”

后面一名老叟问:“明日一祭,便能将那妖祟永远镇压地底、保村子百年平安了?”

芽织点点头,极吝话语,也不开口,抬步往院子外面走。老族长忙招呼提灯笼的少女跟上去,回头和一干兴奋难抑的山民嘱咐几句,便将大家都打发回去。

翌日,四更天,连那打鸣的公鸡都在梦乡中,村子西头的罗堂庙却倏然亮起一院的灯火。渐渐地,烛火从西至东蔓延,一路的大半人户陆陆续续亮起灯烛,隐约可闻嘈嘈闹音,顺着风袭入糊着麻纸的小窗里。

啾啾被几声隐隐约约的牛猪嚎叫惊醒,迷迷糊糊摇醒花枝,问她听到些什么声音没有,花枝嘟嘟囔囔显示被吵醒的不满,说她准是做梦了,扯过被子又睡过去。小姑娘睡意浓重,扁扁嘴,也躺回被窝里。

大小姑娘醒来时分,日头已挂到树梢,凤娘等人漱洗整齐,聚在堂屋谈笑。

今儿是佛诞,早雾散去后,阳光洒得格外宜人,不厚不薄、不燥不潮,十分舒适的温度。

老族长一家的院子位于村东南方,地势高,站在矮墙这头往下眺望,几十户人家尽收眼底。每一户人家门廊上都挂着红布,每一条阡陌甬道都有来往山民。炊烟腾腾直上,鼎沸之声不绝于耳。

巳时一刻,只听大路那头传来炮竹的爆声,从四下里钻出许多穿红着绿的山民,壮丁妇孺皆在列,敲锣打鼓,抬着十几副红布遮盖的担架,缓缓往大路走。

这边,凤娘不好拂了老族长一番好意,便也跟着一早聚来院中的一干叟翁去凑个热闹。

浩浩荡荡的人群压过黄土大路,一路敲敲打打锣鼓不息,走过零零落落的屋舍,走过绿茵茵的农田和花香浮动的老槐树,往村北的阔河去。

日影斜斜晃晃照耀着一双双草屐和布鞋扬起的漫漫尘沙,照耀着这一路或白净或黝黑的脸颊,有几点汗珠子滑下抬担大汉的鬓角,啪啪坠到翻滚的尘土中去,除了大口的粗喘,喧哗的锣鼓声中再也听不到什么杂音。

啾啾个头矮,被飞扬的尘沙呛得咳嗽不停,跟在后面的胥雾两只胳膊往她腰上一提,便将她揽到自己肩膀上。

走了约莫两刻钟,渐渐能看到村口宽阔的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河边的草地上搭了一个简易的祭台,九个一身素麻的少郎少女站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位,闭目凝神,嘴里浅吟低唱。

芽织负手站在台子上,素衣外面罩了一件宽大的玄袍,抬眼对着日轮,不晓得在思量什么。

老族长让一干人停顿毕,上前凑到她耳边嘀咕一阵,只见芽织点头,挥手让八个方位的少年少女加大音量,自己也双手伸展,捧起日影,嘴里吟唱起祭告山神的咒谣。

弹指间,周围黑压压跪下去一片,对着阔河三行叩拜,咿咿呀呀哼唱不断。

凤娘只管领着自己的三个人,远远退去一边看热闹。

唱声止,只见十几个青年把担架上覆盖的红布揭开,露出肥壮的熟全牛、熟全羊、熟全猪各一头,鲜果无数,统统搬去小竹筏上,摆齐整,祭上一朵红绸花,再合力将小竹筏抬下水,任它摇摇摆摆顺流直去。

毕了,村民们纷纷走下浅滩,捧水洗去脸上的灰尘。

蓦然起了风,摇着彼岸的紫荆花瓣纷纷如雨,往这岸袭过来。风力灌满祭司的衣袍,猎猎作响。

芽织呆怔须臾,才率一村老幼对竹筏流去的方向深深揖恭,尔后又浩浩荡荡往回走,朝村西头罗堂庙行去。

又走一炷香有余。

日轮慢慢往正空挪靠,已接近最热的午时,白花花的阳光铺洒而下,刺眼是刺眼得很,却并没觉得多热。似乎半空中置了一道无形无影的屏障,将热量隔挡了一大部分。

罗堂庙朱墙黄檐,乌黑的瓦片层层堆叠,往下,门户大敞,院子正中设有一座祭坛。

乌压压的人影在庙堂门外止住脚步,芽织率那八名少年少女进屋净面净手,俄顷,又请了老族长和七名花甲老翁进入祠堂,各自清香三柱,祭过正位的神明牌额,才去拜两边供奉的先祖灵位。

三柱清香贡在祠堂香案,又再请三柱,分别祭到祭坛四个方位的烛台边,八名老翁便退到一侧,让路给祭司。

芽织慢腾腾踱上祭台,和手对着日轮拜几拜,从袖袍里抽出一把小刀,在右掌手心滑过一道口子。银色刀刃点过之处,汩汩渗出的血水呈赭红色,似是在血管里凝滞了太久,全然不同鲜亮的活血。

光影太炽,台下的几双老眼没看清那血色的异常,便见她左手握拳,血滴顺着掌心纹路蜿蜒而下,沿着祭台走一圈,血珠源源滚落烛台,红烛焰心并未湮灭,忽闪几下,又灼灼燃起来。

然后,她也不顾手心染得通红,取下腰间悬挂的骨笛,缓缓举到唇边。

点击获取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