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祭·四

深山里似乎连夜色都分外浓重些,胥雾循着几点惨淡的星光窝到马车里,才想起来凤娘早把那口鸡翅木小箱子和那张驼毛毾都搬去了屋里。

蛇妖缩着肩膀蜷在靠小窗的软榻一角,听着寸许厚的木板外面瑟瑟山风,不由地打起冷颤,“啊欠”就是一个喷嚏。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晚了好些时候,尤其是在这深山荒岭里,倒春寒最是要人命。白日里风和日丽,只等太阳一落下山,寒气便慢慢浮起,这会子应是三更天,寒气最盛的时候。

蛇妖臭美,早早撤下冬袄换上散竹绲边交织绫春衣,现下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已是颤颤发起抖来。

蛇是变温生物,无法维持体温,更是格外地怕冷。胥雾修炼了渐近八百年,知道这点温差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然习性难改,条件反射一般,不几时,两条清鼻涕“刺溜刺溜”冒了出来。

人一朝不如意,往往鸡毛蒜皮也能致其爆怒,胥雾念起花枝来,火气“噌噌”就往上冒。

一想起他到今也没想出一句完美的话顶回花枝的嘲讽,已是恼怒难平,再往前一想,若不是她胡搅蛮缠,兴许掌柜的就同意了去云罗泽游玩呢?若去了云罗泽,不仅能逍遥一阵,兴许他还能就此逃离凤娘的牢笼,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眼下这般田地!

都怨花枝!

他心里愤恨难消,再也坐不住,蹿下马车,足尖一点轻悄悄跃进了花枝屋里。

一缕暗澹星辉从窗户泄入,影影绰绰映出她恬淡的睡脸,瞧得胥雾更加气急败坏。好啊,小爷在外头寒冷相迫,你这罪魁祸首,倒睡得心安理得!

打定主意,他把窗子大大敞开,慢慢褪去人身化作巨蟒,缠着房梁绕了一圈,垂下蛇脑袋,对准花枝的脸狠狠吹一口气。

睡眠正酣,猛不丁被冷意浸醒,花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窗外漏人的光线不甚明朗,然也足够将房梁上缠络的云斑巨蟒照得明明白白。一颗巨大的蛇头垂在她眼前,层层相覆的细鳞银辉闪闪,蛇瞳冷幽幽横竖,盯了她片时,忽然血口大张。

“啊——”

一声近乎凄厉的尖嚎,冲破她的喉腔响彻在万籁俱寂的山村。

胥雾慌了,忙不迭恢复人身跳下房梁,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别叫,小爷就是吓唬吓唬你。”

手掌下没有挣扎的反应,花枝眼睑翻白,软塌塌晕倒在床上。

“花枝姐姐,你怎么了?”惊醒的啾啾忙不迭去掐她人中,却听一声大响,是胥雾忽被一股力量推开,狠狠摔到墙角去。

破门而入的凤娘显是自梦中惊起,只披了一件素白的长衣,乌发顺着双肩垂落,眼眸清冷冷斜向他,敛着冰刀霜剑一般的寒芒。

“你若再不安分些,我倒不介意捎一张蛇皮去云罗泽。”

语罢,十指翻飞结出一道锁身诀打在胥雾身上。

“出什么事了?”

木门又咯吱响动,主人一家闻声赶来,打着煤油灯晃晃照一遍屋子,一脸疑惑。

掐人中的法子很起效,花枝悠悠转醒,哆哆嗦嗦蜷在被子里,脸色发白,薄汗涔涔。一时间怕是没办法从惊吓之中缓过神来。

小姑娘光着脚丫跳下床去桌上倒了一碗水捧过来,等花枝“咕嘟咕嘟”灌下喉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细声安慰:“不要怕,没事儿,是胥雾哥哥想吓唬你……”

凤娘转身把众人请出屋,随手掩上门,才道:“只是发了一场魇,老毛病了,不打紧。倒是吵醒了诸位的睡梦,实在惭愧,请大家回屋歇息罢!”

被这场闹剧一打搅,夜已过了大半,众人回屋没睡上几个时辰,东边已蒙蒙泛白。

凤娘回屋只寐了一会神,睡不过去,便起身漱洗毕,着衣束发走出小院。

日轮才露出小半边脸,红彤彤的朝晖将天边几丝浮云染得斑斓灿丽,寒气还很重,远方青黛的群山深处迷迷蒙蒙腾升几缕乳雾。

近些,是成片花林和葱绿的水田,黑瓦黄墙的屋落三三两两散落各处,由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阡陌连通各户。村落三面依山,一条波光粼粼的阔河又在村口形成天然的屏障,似乎是上天特意给这方人间仙境恩赐的庇佑。

远处林子里早起觅食的鸟儿发出第一声啼鸣,这头杏花树下领着七八只鸡仔捉虫子的老母鸡立刻咕咕的回应。

凤娘往外走几步,便见半人高的土墙外面,男女往返阡陌,老少穿梭屋后檐前,一派熙攘热闹的景象。罗母领着女儿在堂屋忙碌,见着她出来,连忙道:“客人醒来了,早饭才好,正要去请客人呢,可是巧了。”

“叨扰婶子了。”

凤娘含笑点头,目光望过罗家母女面庞,微微一顿,又不着痕迹移开了去。

罗家母女样貌衣着皆同寻常山里妇人一般无二,好山好水虽养得她们肌肤白皙,但毕竟常年劳作,眼里眉梢刻着难以遮掩的粗砺,身形也壮硕些,穿着粗衣布裙,并无出彩之处。

但母亲戴的一对穿花溜金祖母绿耳环,女儿发间插的一支烧蓝玲珑珠簪,都是不俗的货色,莹莹夺目,显不是这二人能彰配的光彩。

罗母没注意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异色,倒是惊艳于她出尘的姿容,略微一愣之后,招呼女儿:“杏燕,去西屋请三位客人。”然后热情地倒了一碗水端过来。

茶饮在平民百姓家不常见,何况这荒山野岭呢,凤娘也不强求,况乎盛情难却,便接过水来浅浅抿了一口。

最寻常不过的热水,许是烧滚的缘故,尝不出山泉的甘甜,入口微微发涩。可惜了盛水的那只荷花纹亮银盅。

早饭安置在东屋的堂厅,紧邻着老族长的居室,一张老榆木方桌摆放正中,老族长坐在主位,罗父就着父亲而坐。见凤娘等人进门,两人都起身打照面。

“客人昨夜可还歇好?”

“多谢老人家留宿,诸番盛情款待,妾身甚是感激。”

胥雾一大早不晓得跑去哪里野了,凤娘领着两个姑娘在左右落座,罗家母女把米粥和几样小菜端上饭桌,并不入席,默声出了门去。

捉见凤娘眼中的疑色,老族长抚摸一把斑白的胡须,朗朗大笑:“山里妇人家事繁,客人不必介怀。”

说起这个,凤娘也笑了:“昨夜瞧得不甚清楚,方才细细一眺,宝地真乃世外桃源,不料风景优美,民风更是淳朴勤劳。”

“客人赶上了好时候,后山杏花林正开到意头,若是游春玩耍的,却是个好去处。”罗父与罗良有几分相似,都是健谈的面相,一笑,黝黑的脸孔便裂开了几道沟壑。“恰恰赶上祭祀,这两天村子里都很热闹,客人兴许爱凑个热闹。”

“祭祀?”

“是啊,今个四月初七,明儿便是佛诞了。”

四月初八,佛诞日。

凤娘轻敲脑门,倒忘了,明儿便是佛诞日。她在燕北呆得太久,而燕北人素来不怎么虔佛,先前只听说过州东江南之地佛教文化盛行,却不料连这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竟也受到如此虔诚地供奉信仰。

罗父又说:“咱们村里素有传统,四月初八这天不仅礼佛,也有在祖祠罗堂庙祭祀祖宗、告慰先灵的活动,所以咱们这里也把四月初八叫作罗扇祭。村子里早早就开始为这一天忙碌了,明儿可热闹了呢!”

“那妾身便要多叨扰两日了。”

花枝昨夜受了惊吓,似是还没平复过来,神色怏怏喝了半碗稀粥,便没了胃口,辞席离开了堂厅。啾啾连忙把碗里的青菜扒拉进嘴,看凤娘一眼,跳下凳子跟了去。

晨雾还没散净,阳光里浮游着露水的味道,清清冷冷的。

啾啾在院子里找了一遍,没看见花枝,便变道沿着矮墙往外走。她心里很担心,胥雾哥哥也不见,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万一他躲起来又吓唬花枝姐姐呢?

她好歹自幼跟随姑姑,妖精鬼怪见得不少,花枝姐姐毕竟是凡人,吓丢了魂可怎么办呀?

小姑娘在五岁的时候,街坊里有一个杀猪的屠夫扮鬼去吓唬对街的竞争对手,结果自己把自己吓疯了,他家里人又是请虔婆跳大神,又是请道士撒米烧符,忙乱好些天,毫不起效。

尔后啾啾远远见过那个疯了的屠夫,蹲在墙角搅和野狗尿湿的稀土玩,一边往脸上涂抹,一边流着口水“嚯嚯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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