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祭·三

从长桑城南雁门出来,沿伏鸣山方向走二三十里路,就到了城里人们春游赏景的绝佳去处:九曲桥亭。

关于九曲桥亭的传说,只消两个铜板儿,混迹茶肆酒楼的说书先生便能给你抖落出参差不齐的九个版本来。

譬如东街的山羊胡信誓旦旦说过,瑶池西王母座下有一名仙姬,于一个盛夏光景来到人间游玩,在一处飞瀑深潭撩水洗凉,不甚将净面的纱巾掉落水里,便幻化成了如今潭中灼灼五里的红蕖。九曲桥亭的红蕖鲜艳异常,乃是沾染了仙姬面颊胭脂之故。

然这话传到西街八字胡耳中,只见他愤愤啐一口,骂道:“胡说八道!明明是掌灯天娥挑落的碎焰所化,怎的教他诌成瑶池仙姬的纱巾了?”

却也有众口一致的一版,那便是三十多年前先帝微服游访九曲桥亭,邂逅了方值妙龄的宣家娇女。当是时宣氏柔美姣好,隔着两曲桥墩一帘纱幔轻抚琵琶歌喉婉转的那一幕,不晓得酥了多少人的骨头,一并抚平了新近丧后的皇帝内心的悲苦。

三个月后,宣侍郎家出了第一位皇后。

九曲桥真正闻名乃至令各地游人趋之如骛,大抵还是因这一桩美谈的缘故,延至今日,仍旧盛况不减,每年红蕖盛开的光景赶赴九曲桥亭赏花避暑的人家络络不绝。

凤娘本意是带啾啾去游玩一回,算作送她入学的礼物。听闻鲁夫子教学严苛,那么一旦入了学,也等于剥夺了她玩闹的权利。

便算聊表一点歉意罢!

可是,胥雾把路赶反了。

等凤娘从瞌睡中惊醒,揭开门帘问他:“可是到了?”辕座赶马的人无可奈何地回:“掌柜的,没路了。”

已是二更天,暮色深深,无月,几点寥落星子散布天际。

山谷黑黝黝一派悄寂,虫鸣几不可闻,只有风,咆哮扑打着天堑石壁激起阵阵回应,狼嚎虎啸一般,响彻在空旷的山中,怪骇人的。

马车的轿顶笼布下面挂着一只气风灯,能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凤娘就着那点灯光,勉强看清楚去路。

两边陡峭的山崖十分凶险,中央一条五尺不足的羊肠小道,生生被一块巨石一截两半。许是去年大雪导致山体滑坡,这块巨石不偏不倚拦在路中央,人尚能通过,马车万万不可。

胥雾眨巴着竖瞳一脸无辜:“掌柜的,我可是依你所示一路往东走的呀,中途就拐了两个弯,不偏不倚一路向东呐!”

花枝探出半张脸,幸灾乐祸道:“白白活了八百多年了,连路也识不清,年纪都活到狗尾巴上去了吧?”

胥雾呲牙恨恨剜她一眼,还没想出一句藏针带刺的满意话回击,忽听花枝又喊:“掌柜的,你看——那是人还是鬼火啊?”

凤娘不若她眼尖,朝她所指方向仔细眺望一阵,才看出两点火光,沿黑漆漆的山脊那端绕下来。

她尚没发声,辕座的蛇妖便直起身子,又蹦又跳大喊:“喂——那边的山友,你是人是鬼啊——”

乍起的喊声伴着风啸,阴凄凄回荡在山中,花枝掐死他的心都有了。该死的蛇妖,感情他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天下妖鬼一家亲啊!

那边的两点火光顿了一顿,片刻后,悉悉索索往这边飘过来。凤娘取下气风灯迎面照去,才见原来是两个采药的山郎,一高一瘦,背着竹篓,打着火把,都很年轻。

“两位小哥儿,我等不甚迷路山中,夜黑风高,可否指点附近宿处?”

通明的火光照映出她风姿姣美的脸庞,盈盈含笑,话音仿佛有一把令人不能抗拒的魔力。两个山中少郎不常见识外头人,况是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之间略有呆愣,黝黑的面孔隐隐涨红。

“咳咳咳。”

精瘦体型的山郎率先反应过来,假咳几声,一张方脸摆正神色,开口道:“几位是山外的旅人罢?那不赶巧,这巨石堵路已有好些天了,另寻出路定是来不及的,不妨跟我们回村子里宿一宿罢——这荒郊野岭,可难寻到人迹呢!”

“那感情好,有劳哥儿照拂。”

凤娘把气风灯挂回马车顶下,示意胥雾赶马,自己并不上车,与那两个采药郎并行。

走了一段路,一行人交换了姓名。

高个山郎叫罗友,瘦个叫罗良,二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二十余年未曾踏出过大山一步。罗友高壮而寡言,较之罗良健谈许多,凤娘有大半的消息,都是从他口中套知。

山里迷障重重、甬路交错,夜色又浓重,暗地里不晓得还蛰伏着多少蛇虫蚁兽,若非有熟路的山里人引领,绕进来的人,十之八九是摸不着门道的。

如眼下这般,凤娘一行有罗友罗良领路,走得也并不轻松。

两把红通通的火把将路面照明了些,沿着荆棘丛生的山路七弯八拐,翻过一座山脊,罗良微微喘了一口气,道:“快到了。”

站在山脊处往下看,一瞬间,眼前天高地阔。高耸连绵的山岭宛如一头又一头的卧牛,环抱着开阔腹地的几十间屋舍,屋檐下多是亮着灯笼,远远望去,好比仲夏夜的萤火,美不胜收。

凤娘不由叹一句:“果真是世外桃源。”

依着罗良所言,这村落几十户人家,乃是百十年前的先祖们为避战祸流离之苦,举镇遥迁至此,艰难险阻的一路上死伤不少人,才寻觅来这处福天洞地。又乃罗是村中大姓,是以袭了罗扇镇的旧名。

一行人沿山路缓缓走下去,刚过村口石桥,立时有人打着灯笼跑上来,高喊着:“良三哥——可是良三哥回来了?”

四下里涌出三四个小青年,绕着马车打量了几眼,拉起罗良说:“族长等了你们半宿,还道出了什么差池,叔伯们都聚在族长院里,还商量要不要进山寻你们呢!”

客随主便,凤娘几人只好由着他们牵引,一路往村子东边走。走了半炷香的脚程,见一座古朴小院,山墙墙头伸出大丛桑葚,透过蓊郁的绿意,挑梁下一溜明晃晃的灯笼格外惹眼。

院子里听到动静,早有人打开门,一时间七八个男人鱼涌而出。

“平安回来了?”

开口的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清癯的身板,微微佝偻着腰,花白的胡子占去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唯有一双慈目炯炯有神。听声音倒是硬朗。

罗良是老族长的孙子,卸下药篓将凤娘一行引到老人跟前,介绍道:“爷爷,这几位山外的游人迷了路,山里雾障重重野兽出没,孙儿自作主张领了回来,可否在咱们村里歇一宿?”

山里的人想必长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番见一辆马车和几名仪容不凡的外头人,纵是壮年的男子也禁不住好奇,纷纷拢上前打量。

凤娘面上露点尴尬,微咳一声,徐徐向老人福了一礼,道:“妾身等人游春玩闹,不料迷路在山中,多幸令孙搭救,才不致于流落荒岭作了夜兽口粮。还请老人家收留一宿,我等感激不尽。”

“自然自然。山中简陋,仙客不嫌才是。”老族长抚摩着花白的胡子,一面驱走围观的人众,一面叫罗良:“领几位远客去你娘屋里安顿,好生照顾,可不能怠慢了。”

罗良称是,将马车牵到小院南墙停放,叩门唤了母亲出来照顾,自己便把马匹牵去牛棚安顿。

山妇领着小女儿打着灯收拾出两间空房,凤娘自占了一间,花枝领着啾啾也要一间,胥雾只得同宿在罗良屋里。

山里人家的摆设万不能同浮生阁相较,土墙木榻的屋子,还算整洁。花枝少时生活粗鄙,自没什么受不得,啾啾跟着凤娘颠沛流离惯了,也无甚不适。夜已深重,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躺在被窝里,说了会悄悄话,很快安然步入梦乡。

独独胥雾辗转难眠。

从前他在云罗泽,蛇渊二公子,那是何等威风八面的身份!衣来只消伸手,饭来只消张口,绫罗软枕缎面床,室明洞敞,软香腾腾。即使流落浮生阁沦为一介跑腿伙计,那也是独霸一室一厅、挑肥拣瘦的主,哪消眼前这番,一张三尺木榻,一床破棉被,旁边还挤着一个臭男人。

他翻身背对罗良,尽量把自己挪到床边去,用力扯了扯棉被。

跟着棉被一道挪过来的,是罗良热乎乎的巴掌,八爪鱼一般摊在蛇妖俊脸上,黑暗里还听见他鼾声雷动。蛇妖“嗷”一嗓子炸了毛,笔直地从床上弹跳而起,拼命扯衣袖擦拭脸蛋。

鼾声依旧。

胥雾咬着牙站在床边发了一会呆,终究放弃了吃掉床上人的打算。倒不是他大慈大悲肚能撑船,他嫌臭。

思来想去,他踮脚跃到窗外,准备去马车里捱一晚,明儿一早就离开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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