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祭·二

侯府小世子的混事儿告一段落,凤娘又拜访过一回,已能下地疯跑,但她仍不给胥雾好脸色瞧,蛇妖也老实了许多。

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开了春凤娘却反常地懒散,不是瘫在湖畔晒太阳,便是掩门嗜睡,自从游外归来便没制出一件小玩意,浮生阁已经许久没接生意了。

如今阁中伙食生计一俱李婶拿主,生意没着落,银子是只出不进,她思来想去,准备将后园荒地开垦出来种些果蔬,以节省些开支。

胥雾逮着卖乖的机会,自觉地拎起镢头刨一遍硬土,又换耒耜将泥土翻得松软,等李婶领着花枝啾啾将种子都埋下地里,他跟在后面刨一层土盖上,不忘踏上几脚踩得严实。被李婶追着打了一顿,只好跟着老何头去挑水浇灌花木。

许是得荫院里两只树精,这一春的花木分外繁茂,又得老何头精心的照料,前院后苑一眼望过去,皆是葱葱郁郁柳暗花明的好景致。

天儿暖和起来,小院里那株合抱粗的蘼途树也抖开了花潮,树冠极高,一树压一树的皑皑白雪,似是从天上垂下的云雾般,只怕已占去了七分的春光,连翡翠都很愿终日里蜷在树根下眯眼打盹。

午饭时,李婶将菜肴端来设在树下石桌上,凤娘、李婶、老何头同花枝占去了四张石凳,胥雾只好夹满一碗的荤菜,气哼哼领着小姑娘蹲去屋檐下吃。

饭后花枝闲得无趣,找了纱帐指挥着啾啾均匀铺在蘼途树下,而后叫胥雾攀上顶冠去摇晃树枝,好收集散落的花瓣。

听凤娘说这花瓣拾来入香枕眠皆是难得的佳品,花枝准备给小姑娘缝制个花枕。可惜如今花才开到兴头,饶蛇妖晃得地动山摇也只稀稀疏疏落下几朵。

凤娘斜斜靠着藤椅看他们一阵忙乱,懒懒抚摸着膝上白猫雪白柔软的绒毛,半久,眯眼让那薄厚相宜的暖阳温抚着睫毛慢慢溜下去。

“天儿这般好,闲来也无事,不如咱们踏春去?”

将近半月,她只出过一趟门去净明山,许是倦了长久的无事消磨,她眯着眼淡淡撂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不是梦呓。

蛇妖却不肯放过蛛丝马迹,“嗦啦”一声蹿回地面,笑嘻嘻提议:“掌柜的开明,大好春光可莫要辜负在楼宇之间,不如咱们去蛇渊好不好?小爷敢打包票,云罗泽的春景堪堪美哉!”

花枝招呼啾啾抖动纱帐将花瓣赶到一处去,闻言头也不抬:“打死我也不去蛇渊。”她从小怕蛇,栖息着千万条巨蛇的云罗泽,那场面,光是想想已足令她寒毛直竖。

蛇素来都是秋冬之际渐入沉眠的习性,便是修行八百多年的胥雾也逃脱不得,虽不至冬眠,然去年一整冬都是浑浑噩噩度过,一冬的日子差不多大半都荒废在睡眠上,开春精神又倍外焕发,而能趁机去蛇渊探望一眼家里的老老小小,自是再好不过。

故而,他一双灰褐色的竖瞳尽显威胁之色,瞪一眼花枝:“老人家说话小毛孩子插什么嘴!”

花枝不甘示弱:“是,老不死的王八龟。”

“姓花的,今儿小爷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

胥雾气坏了,当下跳脚冲上去想唬她一顿,花枝早有准备,扯下腰间掺了不少硫磺粉的荷包往他脸上虚虚一晃,吓得他捂住口鼻四下逃窜。

凤娘眼帘半眯瞥瞥跑远的一人一妖,又瞥向树下正捧起花瓣收入小竹篓的啾啾,无奈摇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整日跟着这俩不成器的家伙厮混,怕纵是她再乖巧也要带坏了。

“啾啾,你过来。”

她招手把小姑娘揽到跟前,拂起她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道:“近来闲散,你终日跟着花枝胥雾晃荡也终不是个好主意。眼瞅着你一天天长大,再这般散惰无度,我可辜负了你娘的嘱托。恰巧竹麓书院招新,咱们便去上学好不好?”

小姑娘近来跟着花枝胥雾闯了不少祸,也不敢驳论,把手缠着襦裙的丝带揪来又扯去,齐刘海儿下琥珀般澄澈透底的大眼睛眨巴一回,重重点头。

得到凤娘遣退的指示,她便又很高兴地背起小竹篓往花枝胥雾身后追去。

最近翡翠很是厌食,整日的趴在蘼途树下扮演挺尸,昨儿胥雾哥哥承诺带她去河里捞河虾给翡翠换换胃口,她得赶在胥雾赖皮不认账之前把这事儿解决掉。

其实她心里也藏着小算计,竹麓书院几乎是长桑城最难进的书院了,一年只有十几个名额。院长老先生据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脾气古怪,软硬不吃。但他腹载五车、书通二酉,当朝翰林院有两成的学士出自他门下,故而很受世人敬重,尊称鲁圣人。

听闻不少氏族大家想请他去宗塾教学,千种方法试遍,俱都遭到了婉拒,便是右舍王家那让私学先生赞为神童的小公子,拜学也被拒绝了三次。

啾啾不认为自己有哪处能打动这位古怪的老先生。

凤娘是不许啾啾跟着胥雾爬树摸鱼的,正门有老何头看守,胥雾便把小篓挂到脖子上,背起她翻过墙,同墙外等候多时的赵傻子高高兴兴朝三途河下湾走。

赵傻子本名叫赵二宝,是雅鱼居一名杂役,小时候生过一场病,把脑袋烧糊涂了。虽脑子不太灵光,人倒是很实诚热心。凤娘爱吃雅鱼居的甜点零嘴,柳黛每每新做了什么好味,必是要遣赵二宝送一份到浮生阁来,一来二去,同胥雾倒是结下了莫名其妙的友谊。

两大一小三个人挽起裤腿衣袖在泥潭里捣腾了整整三个钟头,后来被觅食的大公鹅赶上了岸,才拎着半满的篓子慢悠悠往家中踱。

晚霞布满天空,红艳艳的霞光从竹里巷青头粉壁的墙垣上斑驳着曳下,映得齐齐整整的砖石路面也镀金般熠熠耀眼。

浮生阁青灰色的院墙和朱红大门也徜徉在红艳艳的霞光里,连那素日冷凄凄的匾额和两只白凄凄的琉璃灯盏也难得焕发了一抹暖色。

霞光中,杂斑马也被套上马车牵出了大门,花枝正拿了些箱子锦毯之类往车里搬。凤娘难得换了一身缟素的白衣,正与李婶和老何头,还有隔壁右舍的王管家,正齐聚在匾额下高高仰起头。

王家老爷豢养的那只绿头鹦鹉不知何故逃出了鸟笼,正栖在匾额上方抖擞脑袋,两名家丁挥舞着小公子捕蜻蜓的长竹竿网兜费力扑腾了半刻钟,皆教那鸟左右躲开。

绿头鹦鹉“咯咯”蹦跶两下,大叫:“蠢才!蠢才!”

那头又有两名家丁搬着木梯匆匆赶来,王管家连连招手催促。

想来王老爷极其宝贝这只鸟,不仅日日亲自饲养,连私房话也当着说了不少。因为它一个抖擞,又开口道:“夫人的一双玉足真美,真美!王才!王才!座疮药怎还没抓来?”

王才是王管家的名字,他脸色立时就绿了,恶狠狠招呼一脸呆愣的家丁:“还愣着干什么,再不把这畜生捉住,我看你们这个月的月钱甭想领了!”

言罢,十分难堪地朝凤娘作了一揖:“这扁毛畜生满口胡言,还请凤老板多多担待。”

凤娘知他言下之意,便是想在场的众人都当做听而不闻,毕竟关乎自家主子的脸面。她略微尴尬地笑了一笑:“自然自然,王老爷对爱宠……可真是关怀无微不至啊!”

那蠢鸟许是自幼被圈养,也不知逃离,等爬上梯子的家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才后知后觉地扑腾起来:“放开你大爷!放开你大爷!”

王管家老实不客气拎着它两只翅膀,便率家丁往王家后院的偏门走去。走远了胥雾还听见他小声叨叨:“叫你管不住一张臭嘴,今晚就加菜,红烧鹦鹉头!”

胥雾笑罢了,回头瞅着凤娘,发起愁来。他委实捉摸不透凤娘的心思,她两天行事循规蹈矩,两天做派又虎头虎脑,完全让人拿捏不准她的举动。

便是眼下这番,一觉午眠醒转便当下决定要收拾行装游春去,完全没个计划,也不看看日落西山马上就入夜。有多少正常人能干出此等糊涂事?

胥雾很是得意地想,照这轨迹运行不久,怕浮生阁掌柜的宝座就要移主了。诚然,他对接手买卖生意什么的提不起兴趣,但可以利用这重身份打压打压花枝嚣张的气焰,光是想想,心口已经涌来了雪耻雪恨的快意。

花枝斜睨他一眼:“你口歪眼斜蛇脸扭曲是想做什么?莫非蛇癫疯犯了?”

凤娘在呢,蛇妖不敢放肆,何况他翻墙带啾啾去捞河虾已然让凤娘脸色不太好看了。当下也不敢招惹,低眉垂眼把小姑娘带去换上干净的外赏,又死皮赖脸蹭上马车。

出门的时辰是掐得不大好,可纵是夜出遇鬼,也比终日憋在市井之内来得强。

日近薄暮,斜阳铺路,竹里巷长街熙熙攘攘往来的多是归家的人们,此番见一辆马车反道而驰,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两眼。

这杂斑马养一整冬储了好些膘肉,四肢强健了些,步子迟缓,走得倒是稳当。

太阳完全沉下西山,天际红彤彤的晚霞逐步淡去,掺了几缕紫云,等那紫影也慢慢消暗,云色已从高而低慢慢地晕成了铅灰色。

此时,进出城门的人影已寥寥无几。马车弃了城内的石板大道奔出城门,踏上城外的官道,驶去三四里远,便听见后方暮鼓声阵阵作鸣,警醒城内百姓再过些时候,便要关闭四周城门进入夜禁了。

落在后头的鼓声渐渐稀绝,马车迎着风一路往前奔驰,渐渐驶入了浓烈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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