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祭·一

春风吹绿了湖堤柳,经随风潜入夜的几场绵绵春雨无声滋润,后院核桃树和梨树光秃秃皲巴巴的老树身抽了新芽。

凤娘回来了。

约莫是几个月前隆冬天气一个大雾弥漫的黄昏,一个浑身裹在黑袍里的怪人站在浮生阁大门前凝驻片时,终拉起兽面铺首衔嵌的铜环叩响三下。

花枝开门迎的客,她对那人浑身透出的诡异尤其心悸,自是格外留心。结果那黑袍人走进遗玉小筑便再也没见出来。小筑四面环水,她又守着唯一一条通道,那个人却像街头变戏法的一样,活生生从她眼皮下消失不见!

起先花枝疑他是水性极好,所以从湖底潜了去。但,既是寻来浮生阁做生意的,放着好端端的大门不走,凛冬冷月的钻进冻湖里去,但凡是个三分正常的人,焉能干出此等糊涂事?

显然这理说不通。

花枝一度抓耳挠腮地琢磨,然凤娘不曾提,她也只好闷死在肚中。

犹记年前去灵缈寺寻香草遇见木妖之时,凤娘冷眸半斜,意味深长的那一番警示。再者,这一年妖事诡事她也经了几起,早不复当初惊诧劲了,苦恼了三五日便抛却脑后。

黑袍人造访后的第六天,凤娘说要出门一趟,也不说去何处、作什么、几时回来,只叮嘱他们守好家门,切莫惹是生非。

凤娘跨进小院,难得见胥雾花枝不斗气,和和气气站成一溜儿挡在门前,俱陪着笑,颤声儿道:“掌柜的,回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们好出城去接你啊——一路劳顿,莫不先去花厅喝杯茶解解渴、歇歇脚?”

她招呼老何头将行囊搬到遗玉小筑去,眼尾平静扫过二人讪笑的脸:“让开!”

屋里一派天翻地覆的杂乱景象。上到各厅悬挂摆设的字画古董瓶,下至白玉器皿稀花织锦毯,乃至熏香花露,但凡值点钱的,通通教这几人拢来堆放一处,桌上还放了一把剪子。她若在街上碰见松甘氏时多话两句家常,只消晚一步,怕那低掩隔间的一帘玉珠也未能幸免。

夜防日防家贼难防,好在她临走将重要物什都拢上遗玉小筑二楼布了结阵,不幸中的万幸啊!

活了这么些年头,别的本领没有,单单把脾性练得耐磨了些。凤娘拿开藤椅上堆积的山水画,拣软毯来铺上,悠悠坐下,方抬眼扫向屏风。

小姑娘显是方才跟着一通倒腾,小脸灰扑扑的,绞着手指垂下大眼睛,把头埋得很低。

“说吧,怎回事?”

“掌柜的,都怨我们。”花枝见躲不过,横竖都是一死,反而大义凛然地踏前一步,把啾啾护到身后。

“都是我的错,昨儿听邻家阿陶婶说三途河滩头的桃树开得正好,闲赋也是无趣,我便带啾啾去赏花。哪想花儿开得正是娇艳,人群里偏有个不长眼的小子要折下开得最盛那枝。”

“是、是我不好,我叫他不要折,他偏不听,还反咬我狗拿耗子,我、我一生气,才骂了他……”啾啾也从她胳膊肢下探出小脑袋揽一份责任。

胥雾坐在门槛上揪着一撮乱糟糟的头发,仰天道:“大头在小爷,他嚷嚷叫嚣他叫沈癸,当时小爷只想这孩子皮痒,也没想他爹是桓鲁侯,他娘是承武郡主,更、更没想凡人小子都那么不禁揍……”

京中王侯无数,这桓鲁侯只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挂虚名吃俸禄的空竹竿,然则那承武郡主却是为东泽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正主,开罪不得。

凤娘那点脱尘遗世的潇洒再也维系不住,一口茶哽在喉腔,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瞪着两只漆黑如夜的眼珠子,赛雪欺霜的肌肤一度白了又青、青又转红,怒冲冲抓起茶杯劈头盖脸摔将出去,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凝噎成一句大吼:“滚!”

有一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自作自受!

她怎忘了,当初央不住啾啾哀求救下花枝,原也是带着私心的。念她性子活泼,也比啾啾大不了多少,便与小姑娘做个玩伴也罢。

千不料、万不料,半路又杀出条蛇妖。若说花枝将啾啾带活泼起来,那加上胥雾,约莫要给她捅下收拾不尽的篓子。

凤娘算寻思明白了,怎胥雾不回蛇渊,蛇族也并不着急寻来。感情是恨不能把这烫手山芋有多远扔出多远去。

她足足喝掉两盏茶,怒意才消了几许,仍难掩脸色铁青,唤花枝捧来账本,愤愤然往其账目上添下第一笔着墨:辛亥年四月初一,赊白银百两。

支着腮暗忖片时,她又蘸足墨汁在胥雾的赊账数目后面滴下一滩浓渍,并添了两个字,黄金。

凤娘才到家,也来不及歇脚,从遗玉小筑的阁楼上拾掇了些藏品出来。桓鲁侯喜稀画珍玩,一幅年份久远的遗迹、一套冰裂纹络雪瓷釉茶盏;承武郡主听说极嗜香,那么一盒龙诞塔香,一鼎精致小巧的黄铜香炉;上次生骨草还剩一株,捣汁裹点面粉搓成一颗药丸,一并敛入盒中。

等备齐歉礼凤娘身家已折了不少,胥雾几个拳头下去,等同她去年一整年辛劳都作白费,她恶狠狠瞪一眼三人:“今儿起,不把本钱赚回来都别想上桌吃饭!”

去年冬天冷得慌,凤娘嫌出入不便,花了五十两银子从右舍王姓米粮商处买了一匹杂斑马,附带一辆褐色宽敞的车與。

每每出行胥雾嫌它又老又丑,被一句“养你们这群吃白饭还尽干倒贴损事的已经要我命了,哪里还有闲钱去养好马买好车?”噎住,眼尾一跳,瞄见花枝发间斜插的点珠玲珑簪,身上那件冬袍还是昨日布庄伙计才送来的,便哼哼:“某些人少置办两件新衣首饰这钱不就腾出来了么?”

花枝正斜斜倚在门前,手中拨了热腾腾的烤番薯。啾啾张大嘴巴等着咬第一口,等半晌也没咬到,猛一探头,眼瞅那番薯直愣愣朝胥雾俊俏的脸面呼去。

老何头赶马,从东街口拐上朱雀门大街往东直行,晃晃悠悠到侯府门口下了车,等通报的司阍出来回话,凤娘才领着两女由老仆引路向着内院去。

穿过垂花门沿一园透景的花石水桥走到里头,见一间开两叶梅花什锦窗的花厅,便是侯府待客的小室。桓鲁侯沈逄和承武郡主闾丘良玉早冷着脸等候多时。

“这位便是浮生阁凤老板了?听言凤老板近日在坊间略有闻名,不想却是连我侯府的面子也不给,阁中的伙计可真大胆得很!”

闾丘良玉率先开了口,不轻不重的一掌击在木案上。她是东泽皇族女眷里难得文武兼备的,几度亲率兵马奔赴疆场,深得皇帝敬重,这番护犊心切又在气头上,说话难免带出戾气。

“伙计愚鲁眼拙,不识世子才起这重唐突,怨妾身管教不力。妾身自知罪责深重,略备薄礼,还乞郡主、侯爷见谅。”

凤娘微微笑着腰身半屈福了一礼,丢眼色示意花枝啾啾上前呈礼物。

婢女把礼盒接过去呈到主子跟前,闾丘良玉微微揭开锦盒瞟一眼,唇角半挑:“素来听闻浮生阁多贩稀罕物,本宫今儿也算见识了。凤老板,好大的手笔!”

凤娘语气不浓不淡,低低道:“若幸得郡主心喜,才是妾身的福气。”

沈逄挑盒见到那画卷一角,气已消了大半。

这幅画迹出自几百年前燕北名家之手,千金难求,便是号称罗尽天下奇珍异宝的砚殊斋,也只在书房挂了两幅这位名家的真迹,奈何那闻人恨抠门得紧,饶他软磨硬泡地求也不肯解下一幅相送。

久期的心事得了,沈逄也忘了爱子尚在床榻上“哎哟哎哟”痛号之事,覆住妻子手背低声劝慰:“也罢,都是孩子闹的事,便是癸小子自个玩闹受伤也有比这严重的,人家既是诚意来请罪的,得饶人处且饶人,阿玉也莫上火。”

见闾丘良玉面色缓和了些,凤娘从袖中拢出装了药丸的小木匣递上:“妾身阁中这药丸疗伤还有些效果,郡主若信得过,不妨请为世子服下,不出三日,创痕自会愈合。”

“得劳凤老板费心,是本侯招待不周,请坐。”沈逄起身接了来,唤来小婢低嘱一阵,那小婢便捧着匣子从偏门出去了。

闲坐聊了两句,仆人撤下冷茶又换了热的来,方才那小婢转过屏门走来通报:“回郡主、侯爷,世子殿下服下药也不喊疼了,才睡过去。可是让大夫回去了?”

闾丘良玉打发了小婢出去,再瞧凤娘,也消了怒意。又客套几番,凤娘才领几人告退。

老何头正倚着辕座眯眼打瞌睡,见三人出来,连忙揉揉眼睛赶马起驾。

小姑娘也不回车轿里,攀着垫脚凳爬到老何头旁边,从衣袖里掏出一物,小心翼翼拨开手帕露出里头还温热的三块吉祥玫瑰酥,取一块递给老何头。

“爷爷,你尝尝看,可好吃了。”

酥饼约莫寸余厚度,巴掌大,用模子压成一朵栩栩如生的怒放的玫瑰花形状,酥白的面皮烤得松脆,一口咬下去,吉祥果和玫瑰花瓣蒸酿的馅料散发着甜蜜的香,慢慢在舌苔滚一圈,那滋味,真真是神仙的享受。

吉祥玫瑰酥是桓鲁侯府大厨师的拿手点心,秘而不传,外头可买不到,因而方才小婢奉来茶果,小姑娘别的也没动,单单吃了两块玫瑰酥,又拿手帕包了三块拢入衣袖揣着,想带回去给李婶婶和胥哥哥也尝尝。

肃冬早已过去,街上行人如流,俱都脱下厚实的冬袍换上轻装,女子们更是迫不及待换了姹紫嫣红的襦裙罗衫,比那枝头春花还俏丽。

也有半大的孩童,因慈母担忧受冷染伤寒,依旧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小手一张脸,却依旧上蹿下跳一点不影响敏捷度,举着扑蝶捞鱼的网兜撞开过路人,呼群结党地沿着墙垣根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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