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雪·十一

天色向晚,落雪不停反密,绵绵稠稠下得没完没了。

离城东哨堡十里地有一户人家,新春将近,家中男女主人去市集采办年货,守家的是花甲之年的老婆婆和六七岁的垂髫小童。

小童点亮红灯笼,踩着板凳把它挂在屋檐下,便呵呵手拢入衣袖里,站在小板凳上等阿爹阿娘的驴车。阿娘临出门前允诺会给他带刘记的山楂糖葫芦。

等了片时,趁着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天光,一团黑影从茫茫飞雪中缓缓逼近。他高兴地跳起来跑上前拉开小院的木栅栏,撒开小短腿迎出去。

“阿爹、阿娘——”

跑得太急,没看路,半道跌了个跟头,等他爬起来抹净脸上的雪污,那匹高大的黑马已然跃到跟前。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

骑马的人翻身下马,怀里抱着一个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女子,一只手抓住他肩膀问:“针……有没有针……”

小童往那斗篷里瞧了一眼,吓得一个激灵,“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黑色斗篷里是一张灰白的脸,随着那人翻身下马的动作,那颗头微微一晃,从脖子处断开,整个扭向一边。

抓住肩膀的那只手的主人面目狰狞,一遍遍地问他:“针……针……”

里屋的老婆婆听见孙子哭声,打开门唤着出来:“乖孙,咋哭了?你娘没给你买糖葫芦?”

小童鬼哭狼嚎地挣脱那只手掌扑过去,吓得嘴巴里只会重复吐露那个词:“针……针……奶奶,针……”

老人家有些糊涂,也有些耳背,听孙子反复念叨了十几遍才恍然大悟进屋里寻摸出一个针线盒子。小童接过,一溜烟奔过去扔下,便又避瘟似的蹿回院子里紧闭木栅栏。

羲苍哆哆嗦嗦把一根银线引进针眼去。她双手抖得很厉害,将头颅和脖颈摆端正,一针一针缝合。从呱呱落地到此刻,她从没像眼下这般恨过这双不擅针绣只会舞刀弄枪的手。

皮肉冷硬如冰,运气拈针,也是十针有七八针打岔,可暮歌那般怕疼的性子,却始终没有蹙起细眉,睁开眼睫骂她一句:“早教你学学细巧的活计你偏不听,手笨就莫学人家摆弄针线,你可知一针一针扎在肉里多疼?感情不是扎在你身上呀……”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躺在她臂弯里,眼睫弯成一对下弦月,嘴唇紧抿,睡得很沉。仿佛在告诉她,她只是很困了,只想饱饱地睡一觉,等她一觉醒来,一切都还是往昔的模样。

羲苍抽动斗篷把她裹得更紧,低低絮语:“歌儿,先不要急睡,这里天寒地冻的,睡着容易染伤寒你知不知道……咱们回家,回洛犀城去,宫里有最暖和的狐裘毯,你不是说,盖着它你才睡得踏实吗……”

“歌儿,歌儿……你听我一回话好不好,就一回,别睡呀……”

怀里的人始终没有反应,她呆了片刻,又妥协一步:“罢了,你困了就睡罢!可是歌儿,咱们说好,明儿天亮就醒来好不好,再迟也不能睡到晌午去,常伯备好午膳只叫两遍的,不起他可去向母亲告状了……”

一片寂静。

黑瞳中有碎光滚落腮边,又沿着下颌滚到暮歌密密交织的睫毛上。

终于,一道嘶哑的哭腔冲出了她的喉咙。

丙午年,立春,雪停,浓雾不散。

老黄历上写,宜冠笄、纳采、会亲友,忌入宅、作灶、移徙。

离川国皇帝龙体不适,携宸贵妃移居别宫休养,太子羲纵暂主乾德殿处理国事。

辇队移驾行宫这晚,宸贵妃伺候皇帝用过药膳,便率众宫娥内侍退出去。屋里烧着几炉炭火,兽鼎里瑞脑香袅袅,老皇帝躺了半刻钟也合不上眼,透过纱帐,望见两盏留灯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身影。

他叫了一声内侍总管的名字,那人影微微一顿,慢慢掀开纱帐走进来。

“一别经年,父皇圣体可还安泰?”

那张长眉入鬓的脸庞已然被风霜雕刻得足够冷厉,风轻云淡地落入他瞳中,老皇帝大惊,想高声呼唤门外侍卫,结果张口就不住地咳嗽。

羲苍给他倒了一杯茶,淡淡说:“我既毫发无损入得父皇跟前来,父皇又何必费那个力气。”

老皇帝喘匀气,靠着罗枕挣扎着坐起,苍凉一笑:“你终是回来了。”

“回来了。”羲苍把云锦被给他拉高掖好被角,口气依旧不咸不淡:“从小我便没求过父皇什么,这是第一次,还请父皇恩准。”

“你如何以为,孤会许你?”老皇帝重重看了她一眼,眼色很复杂。

“若父皇恩准,起码能保羲策昭月一条命,父皇也能同宸贵妃尊享荣华、安度晚年。”

老皇帝半晌才语:“如今大局已定,你还能翻了天去不成?太昌,到底是父皇对你不起,你若放下,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前不久我去见了舅舅一面。”羲苍低眉垂眼把弄着那把雕绘精妙绝伦的茶壶,淡淡说道:“郢越的大军随时可能压过关境,朝中也有不少能够接应的,改变一场定局,并非难事。”

“你、你、你,你到底为我羲皇氏儿女,怎能做这等卖国叛祖的勾当——”

老皇帝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晕厥过去。羲苍放下茶壶一面替他拍背理顺气儿,一面道:“父皇言重了,我不过答应舅舅将母亲灵柩迁回故里安葬,哪里谈得上卖国叛祖。”

等老皇帝呼吸渐稳,她又斟了一杯茶。

“女儿为父皇考虑的,一直是最好的出路。”

太子入主乾德殿的第一个早朝,以老世伯为首,一干世族贵胄却送上了一道别出心裁的贺礼:整整一箱的物证,记录在册的罪责有包庇母族屡屡犯案、勾朋结党陷害忠良,最重一条是身为离川国皇储,却勾结敌国大将危陷御国公主,欺君卖国,知法犯法,罪不容诛!

自宸贵妃母族日渐威赫,到羲纵树权以来,已然压迫得不少世族高官愁眉难展,数年里暗地收集罗列的情报,本欲拿来压制一番不断壮大的羲纵母族,不想竟有赢个大满贯的机会,一干人神情都很是扬眉吐气。相对的,便是太子的党羽。

满朝文武又泾渭分明地化成了三派,太子一派,御国公主一派,还有一派默不作声,妄想独善其身。

一派默默不语,两派吵得不可开交,羲纵走下高堂,叱喝:“够了!本宫好歹是父皇亲敕的太子,现下父皇不过是龙体抱恙暂别朝堂休养,尔等便想翻了天吗!”

“倘若是皇帝授意呢?”

大殿外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嗓音,羲苍穿了一袭如意祥云纹滚边的玄青华服,罩一件素白的长裳,用一支白玉簪子挽起黑发,长腿迈过鎏金门槛,慢腾腾往里走。

她阔别多年,如今目不斜视缓步穿过一溜站得笔直的朝官,英姿冷凛的五官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大殿静悄悄地,她腰间玉佩随着步履移晃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她走上高台第六道玉阶才停住脚步,内侍总管紧跟着站住脚,捧开明黄圣旨尖声唱喏。

“众臣听旨。皇帝诏曰:孤登基三十年有余,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予凉德之所致也。今孤康体难复,恐违国事,然太子忠孝难全,不堪国栋,遂传位于皇长女羲苍,卿臣当以善辅导之,谨记尚赖亲贤,共图新治。其以明年为太昌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钦此!”

大殿里静得落根绣花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盯着宝座上栩栩如生的龙凤浮雕愣了会儿神,许是嫌眼涩,慢慢别开眼,扭头扫了大殿一眼,便往殿门外的青空看去。

老世伯“扑通”跪地,高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而连三,“扑通”“扑通”又跪下去几片,大殿里回荡着同一句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丙午年正月二十六日,雾散,大晴,离川国御国公主登基,史称太昌帝,拉开了离川国太昌圣治的序幕。

从女帝识海中抽出身来,东方恰恰吐白,凤娘揉着酸胀的腰肢回屋里睡了一觉。

临近酉时,一名小宦监进门道:“娘子好运气,多承这几日宫里寿宴的喜气,陛下开恩不为难你,且快快出宫去吧。”

她问了步翀陵一嘴,小宦监絮絮叨叨道:“他向陛下请了死罪,陛下放他同西宫的妻儿团聚几日,下月初七斩首。”

凤娘摸一片金叶子塞他手里:“烦请大人带句话,只说妾身能解暮歌之求。”

酉时三刻,女帝结束同丞相的谈话,召老宦监传唤早候在门外等了多时的凤娘。

屏退左右,两人围着一盆炭炉。“若孤没记错,前夜你才坦言无计可施,怎才过一日一夜又改了主意?孤纵是仁慈,也不会用在一个人身上两次。”

“妾身自是明白的。”凤娘眼尾一挑,微微含笑:“前夜妾身打退堂鼓,是因妾身自知解不出陛下所求,今儿妾身又站在此处,只想告知陛下一句,人死如灯灭,况乎已过六七载,怕早过了黄泉路饮过一碗孟婆汤,再难寻回了。”

女帝眯眼。

“妾身无力救赎这副身躯,想世上无人能救的,但妾身却能引回转世。恳请陛下三思,若得允,明日午时得见分晓,若不允,听凭陛下处置。”

凤娘陪着她枯坐了整整三个时辰,等得眼睛打眯,才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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