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雪·十

大约是乙巳年大寒时节,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年关将至,离川国塞北边陲小城的百姓欢欢喜喜备着辞旧迎新的年货,街上虽寒冷异常,倒也不显冷清,杂货铺子间皆是往来忙碌的身影。

近年小城还算太平,拢共也没几场战事。然则大战不起,小祸不断,最近一场便是马贼入城扫荡所至,城里几家富户损失了好些粮布珠宝,守城军折损了一名小将,七名兵卒。一边是一日三五次追诘的富户,一边是呼天抢地数度晕厥的难士眷属,知县倍感焦头烂额。

同样倍感焦头烂额的还有运送粮草的老张头,他一面驱牛车往城东瞭望哨堡赶,一面愁眉苦脸思衬托辞。

哨堡距离最近的人家也有十里地,本是战事频发时期为抢先勘察敌情所设,然近年来战事鲜少,哨堡的地位也一再降格,如今仅余十来人留守。

驻守此处的什长可不是好马虎的主,他三十来岁,长得熊腰虎背,那豹眼一瞪,立时能教人矮去一截。尤其几年前塞外戎狄进犯,他在阻击战中断了半个手掌,又居功自傲,脾气更加暴躁。

这番粮草遭袭,运来哨堡的粮食消减了五成,一想到那豹眼什长,老张头便叫苦不迭,他这瘦弱的身板儿,怕还不够那豹眼一瞪的。

老黄牛哞哞叫唤,一转眼已至堡楼下,却只出来一生一熟两张面孔,一言不发把粮袋都卸下牛车,挥挥手把一人一牛都赶出堡去,扭身锁了门。

老张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则哨堡什长素来是阴晴不定的做派,这番没受为难,他已是感激不尽,便不去琢磨,高高兴兴坐上板车往回走。

行了五里路,老张头手脚都哆嗦起来,思衬着要不要去最近的人家暖暖手脚、讨碗热水,一抬头,迎面行来一队人马。

风雪迷糊了眼睛,他抬手揉揉再去看,十几匹高头大马从山路那端走来。从黑豆大小的影子慢慢行到他眼前,阵阵马蹄踏在雪地里却悄无声息。

老张头无端端后背一寒,打个颤,连忙将牛驱赶到道旁。他大气不敢出,更不敢正眼瞧,拿眼尾一眺,望见那马比人还高,通体黝黑,马上人俱都裹在一袭黝黑的宽大斗篷里,只隐隐能窥见煞白的下巴颌。

不知是不是他老眼昏花,那下巴颌,似乎没什么肉,森森然是完整的颌骨!

老头卯足胆儿正欲细瞧,老黄牛却忽然焦灼起来,哞哞嘶鸣,四蹄一阵扑腾,便逃也似往山道那一头飞奔。

没有风,绒绒雪花落得细密而绵稠。这队人马行到堡楼下,站在哨台瞭观的蓝衣人朝下使道:“开门,只许放领头的进来。”

马匹被拦在楼门外,羲苍孤身走进堡塔。蓝衣人走下哨台,引着路一步步往深处走。

哨堡西北方向伙房背面的密室里有一条通去地底的暗道,浮浮晃晃的火把连绵一里,尽头是一间灯火通透的石室。申屠城对着一盆炭火温着一壶酒,抬手打发了蓝衣人出去,一指旁座:“坐。”

羲苍取下斗篷,漆黑的发丝自颊边垂下,更突显她肤色苍白,两颗黑黝黝的眼珠难掩波澜:“吾如约而至,阁下也该依约还人吧?”

“本将都等了十数日,公主又何必急于这一时。”申屠城取下酒壶斟满两盏杯子,右手显然没什么力气,将一盏酒杯递到她那边都吃力。“不得不说上天真是偏袒,怎三番四次,你总死不成。”

羲苍没动。

他自顾自连饮两杯,起身从木壁上取下一张弓,反复摩挲:“久闻御国公主骑射无双,一直想来一场真正的比试,可惜托公主的福,本将这只手,再也拉不开先帝御赐的宝弓了。”

羲苍仍没动,申屠城忽尔狂笑数声,欺到她面前:“若不是你,祖父便不会输掉他征途的最后一场战役郁郁而终,申屠一族也不会失去皇帝的倚重;若不是你,本将不会废了这只手,也不会从堂堂骠骑将军谪去戍守边疆!羲苍,你罪该万死!”

羲苍抬起眼皮看他,仍没什么表情:“但请阁下依约送还步暮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申屠城怒极反笑:“哈哈哈,你还是这副嘴脸,这副该死的令人生厌的嘴脸!是了,寒渊三年也没将你锁死那穷凶地,百人暗骑也没让你死在半途,上天待你可真不薄啊!”

他沿缝痕劈开宝弓抽出一柄细长的鳞剑,剑身是细薄而锋利的鳞齿,穿风掠到她脖颈之间,划破衣物渗出红雾。

他呲裂的双目布满血丝,宛如两簇鬼火:“你以为你便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你不过也是遭人唾弃的可怜虫罢,你可知一心置你死地的是谁?是同你流一脉血的长兄。你拼了命去效忠的父皇,他睁只眼闭只眼,他看不见!哈哈哈,羲苍,你也不过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狂笑震得她眼中的火苗窜窜跃动,衣袂翻飞间短刀已破开鳞剑架到申屠城的脖子上。她语气比北风还森冷:“步暮歌在哪?!”

申屠城止笑,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色瞅她:“眼下你更应该关心的是自己。这堡里蛰伏的三百皆是祖父培育的最精锐的死卫,你还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去?幸得你只废掉这只右手,左手持刀使剑也还不费事,所以——”

手掌翻转,细长的鳞剑灵敏如蛇,嘶嘶吐着信子逼开她持刀的右掌,在她左肩带出一阵红雾。

羲苍倒退几步,看见他慢悠悠逼过来,剑尖划在石砌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呻吟。

“可惜,你毕生的运气,已被你过早挥耗殆尽。上天无法再眷顾你——”

尾音被刀剑的撞鸣接过,在空荡荡的石室里激荡起一波一波的回音。踢翻木几也带倒了火盆,半壶的酒沿着炭星子一路浇撒过去,呲——窜起了一片更旺的火舌。

羲苍重重摔在火光里,片刻才慢慢撑起身子走出去。脱去染火的斗篷,她抬起右手抹去嘴角鲜红的血迹,双瞳黑幽幽看向对面那张渐渐因惊诧而扭曲的脸。

“不得不说,你以前也许很强悍,不过又不是左撇子,左手使剑始终不如右手来得得心应手吧?毕竟,只不过是一个不愿承认申屠一族气数早尽、一味将罪责都压负在他人身上的小鬼而已。”

“不,不可能!就算那场突袭没要你的命,也绝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恢复到这般程度——”

回应他的是呼啸的风声,和胸口一记结结实实的膝击。申屠城远远飞出去,撞倒了那面约十尺之高的木壁。

木壁背后是一堵墙,一溜悬挂的俱是死尸。那头的火把不多,只能遥遥照见个大概,从左到右,拢共十三具尸体。

石室是个天然的地窖,又在天寒地冻的季节,是以,每一具死尸都还保存得完整,每一张死人脸都能清清楚楚看见青白的五官。

除了最右侧那一具。

那显然是个女子,她异常娇弱的躯壳在这堆男尸里显得很是突兀,褴褛的绯纱仅仅遮住了她几处私处,大片裸露的肌肤覆着白浊,已然是青白的死色。唯有脖颈处染着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她没有头。

羲苍踉踉跄跄奔过去。她不肯相信,她还保留着最天真的想法,她想上前去排除那种可能!

申屠城吐出一口血沫,哈哈大笑:“怎么,让你冒死走进这座哨堡的目的不就是她吗,怎见了面反倒不敢相认了?难道还需本将牵引吗?”

他爬起来抓起墙角的火把,一把一把往前方一隅幽暗的疙瘩角扔过去。

“哈哈哈,你三番两次舍命救这妮子,怎这番与她同处一室这么久也没发觉?去吧,去吧,她可是一门心思等着你来带她回家呢!”

那是个隐蔽的疙瘩角,此刻暴露在五六把火把中,火光耀耀,映得石台上端放的那颗头那张脸一目了然。黑的头发更黑,白的小脸更白,眉间朱砂痣殷红如血。

羲苍想走过去,可是从脚底开始全身的血液都一股脑往头顶冲,她想逃,双腿却仿佛被千万颗铁钉钉死在地面。

石室气温很低,火把灼灼燃烧,一冷一热交织催出的汗珠扑簌簌滑过她面颊。一瞬间,她脸色比西墙垂挂的死尸还要灰白七分。

一种压抑到极致、翻涌到极致的巨大悲恸,从她五脏六腑、从她每一根汗毛每一条血管汹涌地翻滚到喉腔,冲破舌苔倾泄而出,却只是沙哑的、几不可闻的两个字。

“歌儿……”

申屠城趁她神志恍惚,挪到墙角扭转嵌在石缝里的机关,一面高声道:“那妮子在身下哭泣颤抖的模样,啧啧,尝过的人可都表示难遇的滋味。说实话,那一刀下去,本将还真有几分不舍。”

等外头的死卫冲进来的这段时间绝不能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何况,那张一瞬之间白下去的脸,给他添了几分盎然的趣味。

他略有遗憾地接道:“初次遇见那小妮子眼神可真干净,本将甚至一度准备拿她来诱你入网便可,那般笑得比春花还惹眼的风华,圈在府中独放也未尝不可。可惜,她太不识抬举,也太不自量力。她竟妄图用一支银簪刺杀本将,好给你绝患,哈哈哈——你说,我是该笑她蠢,还是该赞扬她勇气?”

石门打开,两具蓝衣血尸从外面摔落进来,申屠城眼中讶色还没氲开,便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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