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雪·九

暮歌累瘫了。

大半个月超负荷的亡命奔劳,怕是壮年大汉也叫苦连连,她一介弱柳之身,若非一颗心一股劲苦苦强撑,又哪里受得住?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怎么叫也不醒,吓得妇人每给羲苍换了药就要过来看她几眼,确定还存着一口气才放下心。

暮歌补够觉,喝了两碗野菜炖鱼汤,精神还很虚晃,然顾不上休整就把羲苍托给比邻的大娘照顾,央妇人带她去镇上置办药物。猎户家里的伤药只能吊着羲苍一口气,若要尽快好转,避不得要寻良材珍品。她手里还有一块庄贵妃赏赐的玉佩,理应足够。

赶驴车去镇甸一个来回要两天。大娘每日捣药敷两遍,羲苍已能下地走几步。

猎户们在第二天拂晓时分归家。这一趟收获颇丰,妇人们拖出一只野猪烧水烫开剥皮,在空地里拾柴架火炖了满满两大锅,七八户老小都吃得心满意足。

收拾好锅碗,已过日央,驴车还不见踪影。羲苍心头忽然蒙上一层阴影。

猎户安慰道:“通去镇子的路平日也是两日一来回,近来又大雪阻途,迟些也正常,女公子不必忧心。”

说着,忽听外头小童高呼:“彤婶婶回来了——”

赶着驴车回来的,只有妇人一人。她额发蓬乱地哭诉,告知两人抵达镇上最大的药铺,她牵了毛驴去远处三角墙下拴好,还没走过去,就见暮歌被两个蓝衣黑袍的大汉押着从药铺出来,翻身骑上门口高头大马绝尘而去。

妇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下两腿哆嗦没敢吱声,后来从伙计口中得知前脚两名大汉才进店询问可有刀剑挫伤寻药的人,后脚那姑娘一进门就被擒了去。

羲苍没听清她后头还讲了什么,跌跌撞撞推开门就往山下跑。她筋骨强健,伤愈的速度比旁人快很多,但这番仍是每走一步撕心裂肺地疼,才长到一处去的伤口又被撕扯开,有三四处汩汩冒出了新血。

追赶而来的猎户们方才还高声喊叫,这会子却纷纷停住脚步,缄了口。

柳絮一样轻绒的雪花漫漫飘着,一瓣一瓣铺在柔软的雪地上。

从那头走来一个男人,身材很高,偏瘦,苍白的肌肤裹在一件开襟宽袍里。那袍子比他头发还黑,不晓得用什么做的,质地很轻,羽毛一般卷在风中。

他的两只苍白如骨的脚掌轻飘飘踩过雪地,往这边走来。

羲苍步履蹒跚撞上那个人,抬头,一口血喷薄而出。几点血沫溅到男人下巴上,他伸出苍白的长舌头一舔而尽。

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没有眼白,瞳孔像两盏黑夜里勾孤魂野鬼的红灯笼。

“陛下,已是五更天了,请歇息罢!”

劈空响起的声音让凤娘打了个冷颤,随之被逼出了女帝识海。

凤娘揉揉发晕的脑壳,猛一看,脖颈间抵了一把锋利的短刀。

女帝淡淡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尔乃何人?”

老宦监起夜披着大氅过来一瞧,御书房灯火还亮着,来回踱了几步终忍不住规劝。女帝睡梦极浅,风吹草动也能惊醒,才将凤娘逼了出来,而她一时不备,赫然给人抓了包。

凤娘略略一怔,不慌不忙道:“妾身凤氏,乃受步公子所托之人。”

“哦?”女帝上下打量她几眼,单刀直入问道:“你能解出孤所求?”

凤娘摇头苦笑。

女帝收起短刀,打开门叫来巡夜的御林卫:“将她押回行波殿严加看守,另,把步翀陵带过来。”

是夜,凤娘对着烛火喝了半宿的茶,细细琢磨一番女帝识海之中浮现的那双慑人红瞳。磨蹭到三更天,点了一盘引魂香。

许是天儿冷,这香燃得极慢,凤娘等不住就踱出了房门。

沿着青石小道走上片刻,就见两名内侍打着灯笼从远处的宫殿走出来,嘴里不住抱怨:“这阑泉君也是,大半夜不好生睡觉喝什么酒,还偏要去酒窖里取,这不是折腾人嘛!”

“谁说不是,六宫男君里,数他最难伺候。不过是得蒙陛下叫去外节使臣宴上出了次风头,这都几个月了,还恃宠而骄呢!”

“是啊是啊,也不学学陵水君谦和恭良……”

他二人叨叨咕咕,也不注意后头人蹑足潜随。又行几里到酒窖,凤娘潜身进去一番摸索,在琳琅满目的酒架最里头顺了一坛百味散,又蹑足静悄悄折回。

引魂香短去一截,氲得满室烟雾袅袅。凤娘拎着酒坛子往冥界走了一遭。

慢吞吞踱到奈何桥头找孟婆东拉西扯话了半天家常,用一坛酒套到了猰恑的行踪。

冥界遥远的西方有四司地狱,四司狱主在冥王手底衔了个虚职,然则天高皇帝远,冥王管不到那处去,各司地狱自成一方世界,为所欲为,自在得很。

猰恑乃无明地狱之主,是四司狱主里头唯一同冥王有些走动的,也还算好说话,同无常鬼姬魇姬颇为交好。前两日无常鬼姬掳了不归岛猎妖世家谢家的俊面六郎,这当儿正闹喜,许能碰上猰恑。

魇姬奉职冥界审判司,这可是很捞油水的肥差,凤娘的生意伙伴嫪泽苦巴巴擒了五百多年的鬼也买不起冥城二楼小房,而魇姬的老巢,冥城东南方四座重檐高楼拥尖顶塔的便是。

冥城没有日月星辰,连风丝儿也甚少,自然也没有四季更替花木盛谢之说。冥城的留客只有一个法子判断天气好坏:浓雾为阴,出门得打灯;干燥为晴,宜走街串巷;至于阴雨嘛,各自蹲在门口朝邻里招呼声“吃了么”就好。

冥城里落脚的都是些新死的鬼魂,挤得各大客栈酒楼满满当当,那些个得不到阳世供奉的孤魂野鬼便成群结队宿在街头墙角,领着阴司府救济的微薄冥祉福禄苦巴巴度日。

嫪泽在阴司府当差,把几摞生死薄都翻遍,摇摇头。

凤娘走出来,见街头孤魂野鬼都成群往东南面涌去。

碰巧是浓雾天气,魇姬的老巢矗立在滚滚雾霭中只显露出黑墙黑瓦的一角来,很是鬼气森森。走近,危檐下几盏高悬的大红灯笼将鬼气渲染得更重几分,也照出熙熙攘攘的妖鬼们,算添了点气氛。

无常鬼姬出了名的多情薄意,她对新欢极好,弃爱也极快,这番便是忧新宠郁郁不乐遂将谢家老少都绑来做客,还广撒冥祉福禄邀约千妖百鬼。

是以,凤娘很容易就混了进去。

绕过几只酩酊醉鬼往僻静处走,忽然耳中传入一个声音:“找本座的,是你这小鬼头?”

气息拂过耳旁有些虚冷,眨眼四周事物已悄然冷寂,凤娘停住脚,呵呵手看过去。

猰恑赤足走过来,指间摇晃着一盏小杯。杯盏是透明的质地,盛着猩红液体,细长的手指苍白,细长的指甲也苍白,仿佛一蓬幽红的火焰在白骨中间窜。

他凑过来,垂下长脖凑到凤娘颈边细细低嗅,蹙起长眉:“死气沉沉,真倒胃口。”

对他话里不加掩饰的嫌恶,凤娘选择装聋,悠悠然施了一礼:“妾身凤娘,见过尊座。”

猰恑显然对她没什么兴趣,皱着鼻子离远几步:“算你走运,今儿本座心情不错。有屁快放。”

“小辈无礼,斗胆向尊座请教一人,七年前季冬,寒渊地雪岭,离川国女帝羲苍。”

“哦,你说七年前啊!”猰恑一拍大腿,做个大悟的表情。不过,许是睡太多觉把脑子睡出毛病了,才一瞬他又面露狐疑。

“七年,竟过了这么久吗,本座才眯了一觉的功夫。”搔搔头皮恍然大悟:“啊呀,本座怎忘了,凡间那些个蝼蚁短命得很,一念便为一生的。看来多睡不益最伤身呐,脑子也糊涂了,得赶紧补一觉……”

无明狱主脑回路清奇那是天上天下公认的,这不,凤娘正准备顺着他话唏嘘几句光阴如梭人生苦短云云,忽见他头一低一抬之间,已换上了殷勤的笑面,兴致勃勃道:“啊呀,你一说,本座倒想起来了,那小鬼头很有想法嘛!把人用金丹吊着命,每日切几片肉烹饪佳肴供他亲属享用,即能保证他在剔尽最后一片肉前留口气,又帮他尽到奉老育幼的责任,真是个善孝两全的好办法,啧啧!唉,可惜本座已消死契,不然,找来协理我无明狱的刑罚,一定会想出更多好玩的趣点子……,”

他念念叨叨没完没了,凤娘揉揉耳朵,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出言提醒:“尊座……”

冷不丁给人打断话头,猰恑十分不高兴,但他今天心情好,决定做一回宽宏大度的好前辈,不与这些目无尊长的小鬼头一般见识。于是,他愤愤瞪一眼凤娘,白骨似的指甲戳进眉心扣出一物甩过来:“这是最后一点了,本座允诺她若有人来讨就归还,拿上赶紧滚蛋。”

凤娘摊开手掌。

是一滴殷红的血珠,滚动一番才停止,宛如最上等的红宝石,柔和的光芒令人迷醉。

总不算一无所获,凤娘走几步往一个醉倒的酒鬼手中夺了空杯子盛下血珠,抹黑出了鬼姬老窝。

在行波殿待了两天,也没什么人为难,每日宫女送过来的茶食也精致。第二天丑时末,寻摸着女帝终不是铁打的身子,这番该歇下了,凤娘使个诀欺过门口守卫,轻车熟路往御书房潜去。

她往炉中丢了一粒引魂香,想了想,又在御书房四下里都置下屏障才安心钻入女帝识海。如此,屋外有个风吹草动她必然是第一个捕捉到的。

熟门熟路一只脚踏入女帝识海之境,拨开浓雾,由近至远星星点点闪现的画面扑面打来,晃得她头都大了。凤娘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好。饶谁活上这么一段年岁,也没那个精神去事事记挂,那非得把个人活生生逼疯不是?

凤娘不愿活得疯癫,所以选择适时遗忘,忘着忘着总把许多事都搞混,记性也越来越差。

所以她不愿再去琢磨上回接洽的是哪一段光阴这般琐碎事,省得白白添堵,惹得脑疼,再者性子又懒,便走几步寻摸一个大概,抬眼去瞧,是冷森森的门。

往前一步,便是女帝识海的中层。

犹豫片时,凤娘推开了漆黑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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