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雪·六

苍莽山是燕北大地最险峻幽密的山脉,横亘在离川国北域的那一段尤为险恶,千百年来企图跨越的人不少,无一不是深葬腹地尸骨无还的下场。民间都传说,苍莽山深处蛰伏着山神蜚雪兽,没有经过它同意,无人能翻越过去。

黎辽皇帝登基五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不顾朝中老臣死谏,屡屡在四处挑起战火,意图扩充疆土、霸主燕北。物产丰厚地理绝佳的离川国,首当其冲列在了必攻的名单里。

苍莽山横卧离川国北域,即阻挡了他国通往离川的最便利的贸易之路,又死死将敌国的铁蹄挡在山那头,而谛岳城依山而建,可以说是离川最重要的一处隘口,历任郡守更是将它不断完善宛如铁桶一般,攻陷了谛岳城才可能一路率军直捣黄龙,因而这座城池成了黎辽的心病,奈何久攻不下,这次一发狠,竟是调度了最精壮的大队人马,黎辽战功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素有屠人魔之称的定国大将申屠卓亲自坐镇。

谛岳城城门南北朝向,又在东南、东北各设一处旁门,俱都被黎辽大军堵得严严实实。便是城中老军民也未必知,这西南偏角还有一条隐秘的小道,是二十年前在守城战中殉难的前任郡守闲暇之余去山中打猎开辟的捷径,因路径凶险不便,走了几趟便荒弃了。这秘密,前任郡守只在同老师尉迟老将军闲聊之余提过。

几天后,羲苍颁下军令,从守城军中挑选了二十名杰出将士,共自个麾下十名亲卫,凑齐三十人,将存粮提了一部分,供这三十壮士三餐饱足蓄养精力。

整顿了三四日,天才擦黑,那边吃饱喝足的黎辽小队依旧例行挑衅,又斩下了一队受降的谛岳城军卒头颅。守城小将不堪受辱打开城门,杀出一队人马。黎辽人倒没料到这一出,一面手忙脚乱地抵挡,一面去传令远处的驻扎军。趁着混乱光景,老常伯率领那三十壮士摸着黑悄悄从西南偏角潜了出去,等那边大队人马杀过来,守城军中抵挡了两下,匆匆又撤回了城里。

一百守城军折损了大半,黎辽军正挑了胜旗在城门下叱喝,羲苍也没空理会,慢悠悠从城楼撤下踱回行馆。

医夫不够用,郡守夫人领头,许多就近的壮年妇人都自发来照理,便是郡守家及腰高的一双小儿女也端着药碗来回跑。庄贵妃颇通医理,暮歌承了她衣钵,这会忙前忙后地照顾伤员。

她自幼养在深闺娇阁里,幼年吃了些苦,却绝非这般血肉横飞的场面,硬撑着忙到天明才歇下,净了面,对着婆子端来的一碗肉汤半口也喝不下去,赏给了郡守家小儿女,连灌两口温水压下那股泛酸的呕味。

羲苍跟郡守挑灯商议了一宿,肿着眼眶将她让进行馆里间的榻上,颇有些无奈:“居然不敢独自睡觉,真是吹破牛皮也不嫌害臊。早知如此,何不当初就老老实实回去,这番该是软香玉床绫罗枕,哪消你跟着受苦的。”

“夷羌能受的,我有何不可?”她嘟嘟嚷嚷和衣躺了下去,许是累坏了,闭眼就昏睡过去。羲苍替她掖好被角,自己也就着外侧躺下去。

这一场炼狱似的场景也许真真吓坏她了,累得那般沉重,梦里还战战兢兢掐着羲苍胳膊魇语。羲苍三番四次才寐上神又被她吵醒,无奈起身着小婢扇旺了炭火,俯身趴在案上浅眠。

暮歌睡足了三个时辰才醒转,出门见羲苍裹着袍子顶着乌青的眼圈招呼府吏放粮,这边煎药的妇人都被伙夫请去了大半,谛岳城灰蒙蒙的上空难得炊烟腾腾,数月来便没吃过饱饭的士卒们面上都很高兴。一场生死战在即,但死也总要做个饱死鬼不是?

暮歌将止血伤药调好装包,一一送去医房,又帮忙招呼伙房事宜。

守城军吃饱了饭,休整半个时辰,羲苍令小卒打开军窖中埋藏以作庆功宴的三十坛醉卧沙,亲自拎酒坛对一干壮志踌躇的军卒饮罢,掐准时辰,令人打开了城门。

五十余人分工明确,羲苍督战,城楼弓箭手掩护,骑兵打头,步兵殿后,气势汹汹向着黎辽驻军杀去。

另一头,在黎辽防线的最外沿,老常伯率领的三十壮士拂晓时分已悄无声息斩断了敌方哨口,趁着黎辽主营哨信麻痹的这一炷香的功夫,打开关口,接应了赶赴而来的援军。

黎辽军驻守城外月余无所事事,警觉性早被磨砺得迟缓了许多,等信号弹大作,离川大军杀气腾腾奔赴而来已然呈现不可抵挡之势。

黎辽帐营不得已退至十里开外,援军收复几处要口通道,粮草也运送进来,算是解了谛岳城燃眉之急。

敌军几番探视,但都被打退回去,此番不仅有尉迟老将军坐镇,羲苍亦殚精竭力地布防城守,几场较量俱都是黎辽吃了亏。谛岳城方圆内几座镇子收复了回来,也恢复了通往苍莽山要道的通路。

羲苍熬了几个不眠夜,才得空回房补觉,转一圈没见暮歌,随口招来她房中小婢问话。那女孩儿惴惴地绞着手指告知:“步姑娘说难得天晴,药坊陈药已空,想来这也没什么危险,遂……遂找了几名领路的药童上山采药去了……”

她手中茶盏一顿,几滴热水溅到手背,也不觉痛,冷眼回望那小婢:“几时出的城门?”

“是……是拂晓时分就去的,步姑娘说您已要务缠身,不想白白添堵,才让奴婢不要告知……”小婢话音都带上了哭腔。

羲苍右眼一跳,也没空同她计较,急急招来亲卫,着一个熟悉采药路径的大夫领道,来来回回将每一个可能的角落都搜寻了几遍。没看见她身影,却在山崖下找到了那几名药童的尸体。

第二天那边的来使呈上线报,是黎辽定国大将申屠卓的孙子申屠城,乔装山民寻摸突破口的途中将她偶擒了去。申屠城修书一封要羲苍去领人,若逾时,他将亲自送还。不过是存不存一口气儿的分别。

离川镇远将军府养女说破天也不过千金之身,拿扭转局势的羲皇氏万金之躯去交换,简直天方夜谭的买卖。申屠城也只是斟酌了洛犀城那边细作传来的密信,压了三分赌注,不想竟赢了个大满贯。

羲苍用一盏热茶冷却的功夫,说服了尉迟老将军,只带着老常伯和两名亲卫单枪匹马走进黎辽大军的包围之中。

许多年后参与那场战事的幸存者还连连感叹,一直只道离川国尉迟老将军和镇远将军两位护国神将威勇无敌、万夫莫挡,却不知御国公主是怎样只带领三名随从,一杆长枪从黎辽数千雄狮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那个冷风肃杀的黄昏,时年二八的女帝驾着红鬓烈马踏着累累尸骨灼灼血河而来,她整个人似乎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却仿佛天上的战神,气度逼得人不敢直视。

红鬓烈马疾奔如风,她浴血的衣猎动如战旗,身后敌方千军万马嘶吼着紧追不放,密匝匝压过地面,霎时尘沙漫天、地动山摇。战鼓大作,援军自两旁壕堑伏出,前赴后继奔赴上前方接应。

两军的距离不断缩近,忽然一支利箭刺穿了红鬓马后蹄,它哀嚎一声往前扑倒。羲苍反应神速,一把拽过身后人借势滚到一侧,第二支箭已呼啸而至,擦着暮歌脖颈打进了冻土里。

一蓬血花喷薄而出,似乎将那一双被血洗透的黑瞳染得更红了些,她扔了长枪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支,张满力道拉开长弓,瞄准第三支笔直射来的利箭,松弦。

箭镞与箭镞擦身而过。一支刺穿了她的肩胛,一支废掉了申屠城拉弓的右手。

这场交锋挫软了黎辽军的气焰,也注定了黎辽的败局。尉迟老将军一面下令乘胜追击,一面着人护送羲苍回城,谛岳城最好的大夫不眠不休地忙活到天亮,算是保住了她小命。

暮歌脖颈擦破了半寸的伤口,止了血敷上药,倒并无大碍。羲苍在榻上躺了三五日才勉强撑得起身子,拖着伤躯同尉迟老将军研究攻守阵列,又挑灯熬了几宿部署兵力,才在暮歌要挟下躺了几个时辰。

黎辽那边想来是咽不下这口气,定国公年老体衰又顽疾缠身,便由申屠城坐镇,整顿了两日后卷土重来,会战谛岳城外三百里的丘原。

羲苍自主请战,她负伤持不了枪更拉不开弓,便站在号楼高台上指挥作战。她脸色有些虚白,裹在玄青大氅中的身躯也有些微微发抖,眉宇眼梢却都是意气风发的神采,委实瞧不出萎靡病色。

护城军连番获胜,士气大受鼓舞,这番越战越勇,战鼓长鸣,喊杀声震耳欲聋,惊得苍穹下几只南飞的大雁慌了阵脚。

标志着“羲”和“尉迟”的大旗不断冲开阻拦,大破敌阵,杀入敌军的队伍,不断有人惨叫倒地,不断有人高喊着踏着累累尸骨冲上去。

狼烟四起,兵戈遍布,血河将大地染得腥红黏稠。

天暗鸣鼓息战,武员大将擒了黎辽定国公申屠卓一同归营,标志着黎辽这最后一场反击战已然以伤亡惨重告终。

黎辽再难重聚气候一战,呈了降书,三天后便拾掇残军退出了离川国域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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