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雪·五

凤娘往里走了几步,复又停住。

是羲苍请征沙场那一年。

她十六岁,已是修挺比松的身躯,换上战甲戎装,盔缨鲜明,护心镜闪亮,骑着红鬓烈马扫视出征兵将队列,英姿飒爽气度轩昂,竟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谛岳城郡守连上三本加急奏疏,朝堂上下吵得不可开交,她主动请缨,若败,马革裹尸而还。高堂之上的皇帝连叹三个“好”字,道:“不亏是我离川羲氏儿女,孤,等你凯旋!”并携庄贵妃、朝中大小在决明大殿设宴别将,又亲自送出铜煌门。

羲苍行远往后再看,只见铜煌门高台父母亲比邻目望,往后是紫青朝服的大臣。她寻了几眼没瞧见那抹绯色,眼中失落一闪而逝,复又归于平静,直视前方而行。

大军往苍莽山北域挺进,跋涉三四天,正在穿越山谷的关头,夜里扎营而宿,她正同老师尉迟老将军挑灯对着地图商谈战情,老常伯拢着手走进来,踌躇半晌说:“方才有一小卒受不住连番奔波之苦,晕厥过去了……”

离川地理寒峻,所养育的子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早操练成魁梧强健的体格,莫说从军打仗的壮士,纵是远嫁小媳妇回娘家省亲要赶的路途也有比这三四日更远的,也没听说晕厥在半途的。这倒稀奇了。

何况,老常伯是陪母亲一同嫁来离川的侍卫,她出生时便被母亲派到她身旁打理,好护她个周全。母亲总说她舞刀弄枪不似女儿家,然却忘了她自幼被老常伯看着长大,别宫小公主还在撒娇哭闹的年纪,老常伯已经教她活络筋骨,教她将痛楚和眼泪一道咬碎了往肚里咽。老常伯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人,在宫里主持大小事务,在帐中晕厥一个小卒这等小事理应也不必通报到她跟前的。这也稀奇了。

羲苍遂转了面,等他的说法。

老常伯犹豫了片时,才道:“是暮歌小姐。”

羲苍“嗖”地站起身,惊觉失态,向尉迟老将军请礼得到应允后急急道:“带我去见她!”

暮歌所宿的营帐离得不远,走几步就到。老常伯已将一众兵卒屏散,这遭帐内只余几个亲卫守着。医夫才给她看过,是过度疲乏所致,捏着鼻子灌半碗汤药下去,已无大碍。

营帐的条件远远不如宫里舒适,莫说锦塌,裘毯也不可能找来一条,那一盆炭火并不能驱走多少寒冷。她躺在棉被里,娇小的躯壳裹在厚大的衣袍中,只露出乌漆嘛黑的脸蛋。

暮歌非燕北人,纵在离川生长十二年,也并未将她南国女子那一股纤纤柔弱的体态养糙半分,何况她从小不曾吃过苦头,连浇园的水母亲都不舍让她拎半桶的,这番跟着军队顽强挣扎了三四日,想也是耗尽了她全数的力气。

羲苍不自禁地皱了眉头,唤来百夫长:“她累倒才发现是个女子吗?”

“这……”这大老粗喏喏片时,老实回答:“启禀殿下,起初末将也觉她体态过幼偏柔,但她自称叫木哥,只因尚年少故而形态稍娇,又说兄长便是在与黎辽人的战争中死去,她虽年幼,也要跟去为兄长报仇,末将一时教猪油糊了心智才没发觉……请殿下治罪!”

羲苍不想再同这有勇无脑的莽夫说话,挥手让他退下,解下厚绒披风裹住她纤柔的身躯抱到自己帐里。

主帅帐内暖和得多,羲苍将她放到临时支架的小榻上,除去她身上有些阴湿的厚袍,找来两条羊毛褥子将她严严实实裹住,又央老常伯去寻一口小锅,放八分满的水,加肉块和香辛辅料,架在炭火盆上慢慢炖。

就着烛台将地图上的山势走脉、关隘要口一一理顺,蜡烛短下去半截,肉汤的香气已满得溢出来,从鼻腔钻入梦中勾引着榻上人的馋虫。

暮歌哼哼唧唧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瞧见榻边熟悉的背影。“夷羌?”她以为在做梦,伸手戳戳那人后背,真真切切的触感。她惊得坐起:“夷羌!”

“你真是半点本事不长,倒是找死技能益发高超了。母亲也真是把你宠坏了,这不比养花绣鸟,可是要掉脑袋的,你知不知道?”

“我……我知道。”她垂下脑袋,“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的,可是夷羌,就因为随时可能会掉脑袋,我才要跟你去。打仗那么危险,你又粗心,娘娘一定放心不下,我……我得代娘娘看着你。”

羲苍不接话,起身收起地图,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放到她面前木几上:“吃吧!”

自小养得娇嫩的胃被这几天的饮食折磨得够呛,昨夜到眼前她只吃了两个馒头,肚子早饿得咕咕叫,这番面前摆一碗肉香浓郁的热汤,再顾不得旁的,拣起筷子大快朵颐。

一碗见底,羲苍又给她添满,才道:“吃饱好好睡一觉,明儿我遣一支小队送你回洛犀城。”

暮歌夹肉的动作一僵,微微一顿,倔声道:“我不回去。”

“别给我添乱。打仗可不是过家家,就你这点出息,除了拖后腿还会干什么?到时我分不出身来顾你,你要是少只胳膊断条腿,母亲会要我命的,我可不做冤大头。”

“咱们到了谛岳城,我保证老老实实呆在城里不添乱,好不好,夷羌?”她放下筷子摇晃羲苍胳膊,露出笑:“你也说打仗伤亡惨重,医夫肯定忙不过来,我可以帮忙照顾伤员,我跟娘娘学习这么久一定可以派上用场的。不要赶我走可好?”

“不、好!”

“那我回去就向陛下请罪,反正也是一死,在菜市口砍下脑袋,还是在谛岳城老老实实呆着,你选一样吧。”

暮歌把心一横,硬气迎上她的目光。

这么多年,庄贵妃已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她在宫中所受的待遇跟皇子皇女是持平的,较起劲来羲苍在她跟前也只有吃瘪的份。

羲苍半晌不说话,等烛火摇晃着矮下去一截,她喊来老常伯在她营帐中再铺开一副床榻。

暮歌知道得逞了,万分嚣张地凑到她拉长的脸前,得意地摆了个鬼脸。

风雪阻途,大军行进的速度又拖慢了几分,羲苍同尉迟老将军商量一番,自己率一队亲卫赶赴前去探路。

一队人马轻装快马,只用了十余日就赶到谛岳城楼下。最近战事吃紧,城门紧闭,羲苍亮明身份,值哨小将军半信半疑,却也不敢马虎,火速通告到郡守府里。

半月前黎辽人趁着夜色遮掩再行奇袭,三百护城军全数覆没,郡守逼不得已只得下令撤回城中苦守。城门阻截了黎辽军队的铁蹄,也阻断了救援的粮路,黎辽人日行一列必要到城楼下挑衅辱骂,郡守也无暇顾及,只苦巴巴领着全城百姓缩吃减喝地捱着等援军到来。

这半月里来郡守愁得鬓发更添了几层霜,又为激励将士稳固民心将府中的吃穿用度亦消减得同旁人那般,一日只食两餐,早饭一碗糙米稀粥,晚饭两个馒头就一小碟腌菜。现下正同亲僚拢了一小盆火围坐厅中议事,忽闻老管家急匆匆跑来传话:“大人、大人,援军――援军到了!”

郡守“嗖”一声站起来,头晕晕乎乎晃了几晃,府吏忙伸手扶住,疑惑道:“黎辽人把谛岳城里外围得蚊蚁难渗,咱们几番探路的弟兄们尽数覆没,这番却雷点不响就来了,莫不有诈?”

郡守稳住身子问老管家:“约莫是多少人?”

“不过十三人的兵马,这是领头的将军让呈给大人的。”

接过老管家递上的谕旨摊开,郡守大喜道:“快、快迎接,是京中来的救星啊!”

羲苍一行在城门下等候了片时,便见郡守领着府吏风尘满面赶来,远远就拜倒脚下:“微臣叩见公主殿下。”

“大人不必多礼。”羲苍跳下马将他扶起,把袖中暖炉递给暮歌,搓搓手道:“救援来迟,还请大人见谅才是。苦守这城防十余载,大人得劳了。”

郡守连说着“臣愧不敢当”,一面将一行人迎进府邸。

谛岳城的郡守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这一点从沿路百姓对他的敬重之意和府邸的简洁朴素之中尤可窥一斑。更赶上这特别的时期,府中缩衣减食,莫说下人,便是郡守夫人和一对小儿女,也是素布钗裙面黄肌瘦的。

羲苍叹:“民得官如此,君得臣如此,是离川大幸!”

郡守夫人领三两丫鬟婆子将府中最雅致的上房收拾了出来,暂作行馆之用。羲苍在南房小厅召来郡守议事,老管家连忙抱了烧得正旺的脚炉,又捧来热茶。

“算日子,约莫再过十来日老师也该到了。”她在灯下展开地图,指点道:“谛岳城四面受围,城中难能突围出一条进路,但——”

食指在城西南的哨口叩了两下,府吏相顾无言,不明就里。郡守抚摸着清癯的面颊上那一点胡渣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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