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雪·引

剑光劈雪而至,末入肩胛三寸之深,她掌中短刀正好觅到绝佳的时机,借腕力反手一挥,剖开了那人喉咙。

一股热流喷将而出,顺着眼睫滴落下去,最初一抹血红褪去,眼中只剩苍茫的白。

趔趄几步站定,她缓了缓气,抽出染血长剑撑住疲敝的躯壳,眯缝眼帘远眺。

大雪纷飞。

山岭绵亘,雪野皑皑,绕过那棵歪脖子老树蜿蜒而去的归途,终点,她约莫是抵达不了了。

朔风穿山越岭而来,裹挟飞雪哗啦啦贴着鬂角掠去,身躯已疲极乏极,猛然佝偻下去,手中握住剑炳才险险稳住。

等风声消止,她放眼寻察一番,发现百余具白袍死尸里头,就她脚下的死法还算干净。蹲身拾短刀撩起尸体的白袍,割下没有染血的短衣,再割成几块长条,扭成一股覆在汩汩冒血的伤口处紧紧缠两圈,打结。

她身上力气所剩无多,喘了几口气,又拣起长剑撑起身子往死人堆里找自己人。自己人不多,十三个,穿的都是褐袍,很容易在一片白茫茫的尸体中揪出来。

老常伯的尸体离得最近。老人家陪她支撑到最后一程,终是不敌,歪歪倒在一众白袍尸之间,已经冷青的、沟壑密布的脸上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因无能将她平安送出而死不瞑目。

她手上拼尽全力才将双刀从他冷硬的胸口拔出,吁一口气,凑到老人耳旁低语:“放心,我还活着。”

仿佛是听到她话音,手掌再轻轻拂过他面颊,老人一双浑浊的老眼徐徐阖上。

她将老常伯拖到一处开阔干净的雪地,又两步一顿、三步一喘,费力地将这些至少跟随她七八年、为护她而殒命的人全数拖来,齐齐整整躺成肃穆一排,断胳膊断腿的都一一拼接好,摆正衣冠,再掬雪擦净众人脸庞的血污。

她希望他们是以一副端正的模样离去。

马车已毁,一匹黑马已经咽了气,一匹两蹄中箭的还躺在那里呜呜咽咽嘶鸣,其余的受了惊,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她走过,举剑砍断了马脖子。

做完这一切,她只剩一成的力气也几欲挥耗殆尽。有那么一瞬,她累得喘不上气,很想躺下来陪着这些亲人长眠于此。可她还不想死。

休息了半刻钟,她捡起厚实的裘袍裹在身上,以长剑作杖,踉踉跄跄往山岭那头走。

浸血的脚印深深浅浅落在她身后,走到歪脖子老树下面,一个晃悠倒下身去,再也没力气站起。

老树斑白的枝头落着几只黑羽乌鸦,见人也不惊,“呱——呱——嘎——”,悲鸣不止。

乌鸦历来被人视为不祥之兆,此刻却带给她莫名的安心。她匍匐着爬到歪脖子老树下,一点一点支起身子,斜斜靠着老树根半卧,长舒一气。

鲜血浸透裹伤的布条濡湿一身残衣,血似乎是流干了、再也冒不出暖的来,连落在身上的雪花也没法消融。她尝试着抬了抬胳膊,冷得像冰块,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好吃力地将头后仰靠在树上,转动那两只尚没僵化的眼珠,怔怔望天。

天穹灰蒙蒙一片,铅云密布,一行苍鹰扑棱着翅膀从天边飞来。

源源不绝的食肉巨鸟寻着腥味加入阵营。

她怕是撑不到它们那边的肉量供应不足,调头转向她的那一刻。

几瓣雪花落进眼眶,眼珠受到刺激,蓦地扯动眼睑徐徐阖上。这一阖,再也睁不开了。

终于要死了。她心中倍感屈辱,等会去底下见到老常伯,要得知她小命没丧在刀口下,反被活生生冻死,还不得笑掉大牙。

常听人说这种死法临了前感知不到冷和痛苦,反而会幻生一场美丽的梦境,鬼差会在梦里勾走你的魂魄。

她想,以讹传讹罢!死掉的人都死掉了,哪来的人告知临死感受呢?便是这般,她一脚踏在鬼门关,也没见陷入什么幻梦里,眼前真真切切一片漆黑。

全身上下就一对耳朵还好使,巨鸟啄食嘶叫之声铺天盖地,她无法伸手堵住耳朵,只得万般无赖承受。勾魂的鬼差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她忍耐半晌也没见到来,眼前黑暗却渐渐褪去,一幅幅画卷在茫白的虚空舒展。

那年母亲暖苑的花开得分外好,蜀葵、玉簪、木槿、海棠……姹紫嫣红,尽态极妍。

母亲极宝贝这一苑花,每一株都亲手伺弄,比对她还上心,眼见百花锦绣,自然也很高兴,破例大摆了一场赏花宴。

女童随将军府的请柬而来,绯色缎布如意裙略显宽大,衬得她人像乳鸽一般怯懦单薄。

席间她缩在角落,鸵鸟似埋着头,好半天,才敢悄悄凑近花几细嗅海棠的芬芳。许是太紧张,她不经意折断了开得最盛那一支,当下小脸就吓惨了,六神无主四顾一圈,对上她打量的眼光。

女童惴惴凑过来,眼眶红红的,可怜巴巴攥住她衣袖哀求。

“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告诉娘亲好不好……我,我也养了一盆花,隔天我把它带给你……”

过了半月,她从校武场回来,远远望见她怯怯踮着脚尖候在门口,手中捧个小小的陶罐,一株殷红的四瓣花瘦骨嶙峋从盆中探出脑袋。

“我,我央了二哥好久他才答应捎我来的,给你。”

母亲对女童的喜爱溢于言表,时常感叹这才是她心中期愿的小棉袄,每每有什么好玩意好吃食,必有一份是留给她的。

她伏在案前翻阅兵书战卷,隔着一重画屏,母亲坐在内厅教女童刺绣,不知在说些什么亲密话,咯咯笑得不住。倒显得她才是局外人。

母亲念叨女童的次数明显比念叨她要多起来,从前她烦母亲絮聒恨不能搬到别院躲清静,这番心里莫名泛起醋意,见到女童的笑脸,她便冷哼一声,丢个大白眼过去。

女童不知是单纯还是单单就蠢,仍旧傻乎乎笑,跟在她后头充当小尾巴,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跑,嘴里喊着:“夷羌,夷羌——等等我。”

明明小她两岁、矮她大半截,却一口一个“夷羌”叫得比谁都顺嘴。

春去春又来,她应同好之邀三五成群驱马去苍莽山捕猎。她相中一头犄角十分漂亮的麋鹿,麋鹿高大健壮,迈着矫健的四蹄轻快穿梭林间,一行人追了半个多时辰也没抓住。

日渐偏暮,麋鹿的身影消失在深林更深处。那里是未知的深渊,暮色掩映下仿佛沉默的巨兽大张着黑黝黝的血口,等着涉足人自投罗网。

同行纷纷勒马,都不愿为一头猎物踏入不可预知的险境,她却不愿就路折返,也不听再三劝阻,只身一人策马追着麋鹿足迹深入。

鹿是猎到了,可人也受了伤,病榻上一躺就是两个多月。

不是多重的伤,女孩伏在榻前哭得稀里哗啦。都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点不注重形象,当着一众御医宫娥的面,还任由鼻涕眼泪淌一脸。

母亲也吓坏了,逼她搬来暖阁疗养,出门溜达一圈也要三五人跟随。

这一年,她被迫静养,守着母亲暖苑的百花盛谢交替。

她没能守到第二春花开。

耳中杂音越发飘渺遥远,鹰鹫的嘶鸣声中隐隐还传来一两声驴叫。

黑暗又席卷而下,倦意不可抵挡袭来,她迷迷糊糊地想,这样死了,也好。可惜不能再见那个女孩一眼,她有一句话想留给她,就一句。

我都知道,我不怪你。

“夷羌,夷羌,你醒醒,不能睡去啊!夷羌——”

意识渐渐沉迷,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伏在耳边一遍一遍地喊,一声压一声,急迫又悲怆。

“夷羌,不要睡,千万不要睡……”

这个声音孜孜不绝萦绕耳畔,睡意一次次袭来,又一次次被扰退。她口里哽着一个名字,却无法翕动嘴唇将它念出来。

那声音也惹恼了睡魔,它稍作调整,再次以一种铺天盖地万夫莫挡的势头沉沉压下。

漫长死寂的黑暗。

再度撑开眼皮,等来的依旧不是勾魂的鬼差,仿佛有火光燃烧着,照亮了女孩的脸庞。

蓬头垢面,满脸的血污已经教人无法辨认她本来的姿容,独独一双眼睛清澈依旧,眉间殷红的朱砂跳跃如火。

她听到狂喜的、喑哑的嗓音。

“夷羌,不要怕,我在这,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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