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九

奈何桥高有百丈,河水平静无波,她身子轻飘飘落进去,水花也没溅起几朵,只感到慑人的寒。等她适应这锥骨的寒意,黑水的水流已将她整个吞噬,不消片时,那一圈荡漾的波澜也很快消失不见。

忘川河两岸盛开着血红色的彼岸花,河面黑幽幽半点波澜也不起,无边无际向遥远的地方蔓延去,直至融进浓重的雾色里。

世人皆知忘川是亡河,作用同天上的诛仙台差不多,坠下诛仙台的神仙永世无法返回天阙,而跌落河里的生灵,将失去重入轮回转生的机会。

人间有许多痴男怨女,死了还放不下生前种种、不肯喝下孟婆汤了却因果浮沉的,跳下忘川河是唯一的途径。他们都信在这河里等个上千年,等功德圆满,便可带着前世记忆重入轮回,再续那一世未满的缘。

哪里知,这水面之下的河底,进去只要纵身一跃,出来却几无可能。凤娘在忘川河畔来来回回走过无数的年轮,也没见谁从里头爬出来过。

黑水隔绝大千自成一界,水下不可预测的深渊亘古浑浊,魑魅魍魉横行。永无止境的贪欲、无限膨胀的恶念生出的戾气,最喜噬食灵智,从跃下忘川河的那刻起,最终得幸留全的也不过一股噬杀的欲念。当初那点情情爱爱,又能支撑几何?

忘川忘川,这轻轻地一跃,注定只能落个遗忘消亡的下场。

凤娘捏了避水诀,小心地举灯照亮去路,充耳不闻那一声压过一声的凄厉嘶吼哀叫,掩鼻不嗅那浓得令人头昏脑胀的腥腐臭味。

每入一趟忘川,都是一场比剜心剔骨还难熬的折磨。

但世上万物否泰相依,即便是这样的忘川,骇象之下也隐匿着不被人注意的宝藏。

否则,她也不会平白无故讨这苦头吃。

前方两只看不出本形的庞然孽物在夺食,攻势凌厉,巨大气旋搅得漩涡翻腾,碎肢和腥血四处迸溅。

凤娘好容易避开漩涡稳住身形,一个没注意,激流夹杂黑红的血肉碎渣直奔眼珠涌来。她惊慌之下也不愿放开捂鼻的左手,只好抬右手运力划开那股污流,提灯也自手中脱落而去。

眼前一下陷入暗色,凤娘心里来气,暗咒一声,一掌将那缠斗的冤孽震得粉碎。

提灯缓缓坠向平地去,落在黑石丛林的一隅。凤娘掠身而至,拎起提灯,才发现黑石疙瘩角藏了一个人。

姑且还算得上“人”,眼窝青黑,衣裳破碎褴褛,生前应是刚及弱冠的少年郎,该是还没投下忘川河多久,也还看得出人的模样。

方才争夺的猎物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有一只断掌轻悄悄落到石头缝间,他扑过去捉住,躲在疙瘩角饥饿地撕咬。

凤娘将灯举到他眼前照了一照,那双混白的眼珠微微怔了一怔,盯着灯笼仔细看了又看。混白的眼球似乎闪过一抹瞳色,但只一瞬,他又专心致志低头啃食去了。

人呐,就是喜欢作死,喝下孟婆汤好生转世投胎不好吗,做只狗做只猫,哪怕是黄沙地里一株仙人掌,也比现下强不是?只消被忘川河的阴煞戾气噬去灵智,不管生前如何柔肠百转都成灰烬,何苦呢!

凤娘暗叹一气,打起灯笼往更深处走。

以她得过且过的心性,是永远没法理解所谓执念深沉这一说的。

凤娘脑海中空空的,一边往深处走,一边敲着额头努力回想,许久,愣是记不起一丁点关于路线的片段,只好信马由缰把重任全交给一双腿。

兜兜绕绕好几圈,在一片阴沉如墓冢的石林中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去。她索性闭眼,最大限度发挥出其余感官的作用,这一招果然有用,隐隐的嗅见一缕清澈的水息。

凤娘大喜,脚下摸索着追踪水息而去,磕磕绊绊走了一段,脚尖突然一滞,似乎触碰到了结界。脑子还没转过弯,指尖已下意识结出一道通行印。

一股凉意穿透身体,凤娘睁眼,面前景象豁然开朗。

结界淡淡的光涟仿佛一幕天穹,珊瑚木堆砌成山成林,环抱着明镜般的一面广阔灵泉,水流清湛宁静,氤氲着祥和的薄雾。

般若池,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传说一千年前冥界大乱,祸殃众生,不可计数的亡灵渡入黄泉,冥城一度崩溃,四面楚歌,忘川河里的欲念更是空前强盛,不断诱了亡魂祭食,戾气弥日凶猛,河水咆哮奔腾大有翻天覆地之势。

适时,地藏王菩萨心怀慈悲,取下护身法宝摩尼珠投入忘川幻化成般若池,大开造化,普度众生。河中魙孽只消身入般若池化去恶欲,修行千年,便可重入轮回。可惜般若池落在忘川最深最底处,大显神威镇住忘川河使它难翻大浪,然河中魙孽不等寻来此处已被蚕食殆尽空余一缕死气,因此千年来也见没渡出一只妖半个鬼的。

凤娘放下灯笼,取下腰间悬挂的葫芦,揭开塞子引出灵水注入进去。

装满葫芦,她扭上木塞正欲寻灯笼离去,忽听后头一道喑哑的嗓音。

“你从上面来的?”

凤娘微微一怔,扭头望向声源。

一只修长如骨的手拨开珊瑚丛,露出男子邪魅的脸庞。金色衣袍灿烂如阳,漆黑长发拂过绿藻摇曳在他脚踝下。

男子靠着珊瑚台停下步来,慢慢抱起手臂,嗤笑地抬起眼。凤娘注意到他眼瞳之中似是堆积千山暮雪,浑茫一片。

“是孟娏让你来的?啧啧,孟婆一氏那点假惺惺令人作呕的慈悲传统秉承到如今也没灭绝啊!”

凤娘把葫芦挂回腰际,摇了摇头,马上又想到什么,开口道:“公子误会了,妾身此行受人委托不假,却非公子口中孟娏所事。”

白眼珠的主人带了点疑惑问:“掐指算来,唔,多少年了……还未曾见过哪个活物找到这里仍保持灵智……你,你是什么东西?”

凤娘挽起套葫芦的绳索在腰间打一个活扣,闻言,睫毛一跳,怔住。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她都记不清到底过去了多久的以前,她也这样问过那个人,师傅,我到底算什么东西?

那个人没有看她,她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一声幽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在她耳边萦绕了几千个年头也散不去。

凤娘怔忪许久,男子都以为她已离去,才听她语气淡淡飘过来。

“一个生意人罢了。”

花枝大半夜被凤娘拎起来,她揉着眼睛嘟嘟嚷嚷诉说不满,等跟着走到遗玉小筑看到榻上残破的身躯,和榻前画中人,一声尖叫乍起,凤娘眼疾手快捂住她嘴巴。

“闭上嘴巴安安静静做事,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

少间,老何头踏着雨丝迈进门来,取下斗笠蓑衣,递一把绿莹莹饱蘸雨露的芝草给凤娘。

“辛苦何伯了。”凤娘疲乏地揉揉额头,倒一盏热茶给他,唤花枝:“动作快些。”

伏鸣山北面有万丈深崖,崖边陡峭危壁上长着几丛生骨草,传说是天上药仙不甚遗落的圣物,能生死人而肉白骨。每年提着脑袋去采撷的人不少,大都摔得骨头渣滓也不剩。

传说多是前人茶余饭饱杜撰打发时间的,这生骨草具有极强的修复创伤效果不假,若说生死人而肉白骨,那就笑话了。

花枝按她吩咐捣得一臼药草碎碾成汁,加入一葫芦灵水捣匀,等乳液稀释成浅浅绿色,凤娘已在里间杅桶里放满温水,将乳液尽数倒入,搅合均匀,抱来冷硬的尸体解下衣物放进水里。

放下竹帘出来,正迎上离颜目光。凤娘点点头,他也不语,手上承力,徐徐伸进心脏掏出一颗华润莹白的元丹。

不知是不是花枝的错觉,等那珠子离了身躯,他的脸色忽然吓人地苍白,往后一个踉跄跌坐在藤椅里。

“才经一场殊死搏斗又取元魄,难为公子了。”

凤娘接过珠子放到荷包里,转身去屏风后的木柜拿了个小匣递给花枝:“给他服下,许能维持几个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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