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七

她往小楼院中去,院门虚掩,静悄悄不见一人。正中那两株桃树的主干似乎比上次更加茁壮了些,枝桠强健有力,仿佛有无数旺盛的花苞藏在树皮下只等下一春如火般绽放。

她走近几步,隐隐看见树根下一小块褐色布料同黑土融为一色。

戚莫生不动声色,掬土将那小小一方衣角死死摁进地底。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过来了呢!”

身后响起慵懒从容的嗓音,离颜倚着门框磕香瓜子儿,含笑望着她。

“公子何出此言?”

“小捕快以为呢?”

他挑起轻弧笑得愈发明媚,“近日河里鲫鱼正肥,爷早打算去垂钓两条打打牙祭,你即来了,便一同去吧!”

离颜选择的垂钓地是郊外一处溪涧,半道上弃了马车转上小舟,戚莫生费力划桨,他却怡然自得摆弄钓竿鱼饵。

小舟划到比她还高的芦苇丛,离颜让她停了下来。这处水草丰美,想必水质养分极足,喂养的鱼儿自也鲜美得多。

钓鱼是个技术活,极考验耐性,戚莫生不曾静下心来这般呆过,可瞧瞧旁边人微敛的眉眼,安静如画。她记得有诗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简直应他而生,尤包揽不住眼前人的遗世绝色。

如若光阴就此永驻,多好!

可惜老天爷听不见她心底的呐喊,才一会儿天就阴了下来,着急忙慌归家的水鸟扑棱翅膀贴着水面掠去,惊起圈圈涟漪。那涟漪才散又起,密密匝匝在水面打下一圈一圈的波纹。

雨丝夹着凉风连绵。

离颜解下蓑衣披到她肩上,又将斗笠戴在她头上。他离她很近,戚莫生清楚看见他白玉般修美的脖颈,喉结微微浮动。他呼吸的气息柔柔喷在她额头。

谢绝的话还没涌出口,脸颊已热辣辣烧起来。

离颜扭头望见她将语未语,“怎么了?”

“额,唔,最近……最近如璎姑娘的案件结了呈,怕是又一起悬案。”

“哦。结了就结了,放着凶手也抓不着,还能怎样?”

戚莫生明白他所指,小声嘀咕:“不是的。”

“以为爷是凶手的想法也没错,如璎姑娘的死,说到底还是因爷而起。”

“我知道公子不是凶手。”

离颜捏捏她脸颊,“小捕快,你身为衙门公职这般包庇私情,被旁听了去可如何是好?本也与爷脱不了干系。那日是爷昔日的仇家寻上门,却不想误取了那小姑娘性命。”

戚莫生扬起脸好奇道:“公子这般温润和善的人,怎么会有人嫉恨?”

“嗯,都是前尘旧事了,好像是他亲卫招惹到爷,教爷吃了,他又想吞食了爷复仇,追了许久也不嫌烦。小捕快,爷可不是什么好人。”

戚莫生愣了愣神,讪讪咧开笑:“公子真爱开玩笑。”

扯了许多闲话分了神,又许是水底鱼儿都成了精,两个时辰过去,只上钩了五尾鲫鱼,三尾肥美个大,两尾还是半大不大的小模样,放进鱼篓里还顽强地扑腾。

离颜收竿划桨,行到岸边将小舟还给渔火人家,鱼篓中两尾小鱼还扑腾不止。离颜捞出扔进了水里。

马车载着两人驶回城里,离颜在岔路口下了车撑开竹伞,叫马车夫载她回去。“小捕快,明儿你过来尝尝爷最拿手的红烧鱼。”

从小棂窗探头看去,街上行人和楼舍都笼在濛濛细雨中,离颜站在街头商铺檐前一排灯笼下朝她挥手。修颀如竹的翩翩身段,白裳如雪,黑发如鸦,唇角一点笑折煞万般繁华。

那定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她看着看着,都流了口水,心底眼底都是欢喜。

罢了,哪怕是一厢情愿,哪怕是自作多情,她都认了。她想永远这样守着,只盼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要到头。

可美梦都是会醒的。

到自家门前跳下马车谢过车夫,转眼就见门口负手而立的老戚捕头,一脸拧得出墨汁的阴沉色。

“那马车是听风阁的?”

戚莫生叹了口气,“是。”

老戚捕头横眉倒竖:“那离公子是何许人物你不清楚?你也敢招惹。一个闺女家,你母亲没教你恪守律己吗?整日往人家府上跑,像什么话!老戚家的脸都叫你这不孝女丢尽了,往后再见你惹笑话,休怪为父打折你腿!”

我入职府衙里屡屡犯险的时候,可没见你想起来我还是个闺女家。心中这么嘀咕了一句,涌出嘴的话却是:“知道了。”

难得回家一趟,她也不愿惹得大家都不快,低眉垂眼去同祖母问好,竟发现母亲也在。

年迈的祖母难得拿眼瞧了她,指指身旁空座:“坐这边来。”

戚莫生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祖母六十几的高龄,耳不聋眼不花,红光满面,吃好睡好,不存在痴呆迷糊的可能。

她望一眼母亲,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惴惴地走过去坐下。祖母拉过她手细细端详,道:“一晃莫生也这般大了,满十八了吧?”

母亲替她答:“还有两月便是十九的生辰。”

祖母点点头:“祖母有你这般大的时候,你大姑母已经出生了,便是你母亲嫁来戚家,也是十八岁。前几儿老谢家的幺儿娶媳,小娘子比你还小两岁呢!”

戚莫生惴惴想抽回手,却被祖母紧紧握住。

“纵是男子,也是成家才有立业的道理,女儿家更是如此。妇道人家,终日在外抛头露面算怎么回事呢?早早寻个依靠比什么都踏实,何况你也不小了,前日六婆登门给你寻了户好人家,要你的八字请高人算过,你同那儿郎最合配。我同你父母亲都很满意……”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脑颅内搅成一锅浆糊,眼前黑天暗地透不出光。煞白着脸回到屋中,她沉默许久,和衣躺进被窝。

母亲坐在床榻边轻轻拍着被窝里拼命抑制着颤抖的女儿,眼泪又落了下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娘俩妇道闺女家的,能怎么办呢?那李家儿子虽说瘫傻,可家境也优渥,你嫁过去,总不会吃苦的。生儿,忍忍也就过去了……”

她往旁边挪出一个位置。“娘,躺这里吧!”像年幼那般,母亲的怀抱是最安稳的港湾,同榻而眠,连梦都香甜无比。

戚莫生依偎着母亲合上眼,睡颜深沉,可等到母亲真正睡过去,她却睁开眼睛,蹑手蹑脚下床。

衣箱最底下压着几套花色繁碎的衣裙,她取了一套最艳丽的换上,挑灯对着铜镜笨拙地将一头黑发绾了个简髻,蘸一点娘的胭脂遮去脸颊的惨白色,蹑手蹑脚出了家门。

夜色初染,她撑开油纸伞,没提灯笼,万家灯火已将去路照明。通去听风阁的路途漫长,徒步走去至少要半个时辰。这段时间,正好可以让她理清思绪。

她儿时最大的梦想,便是长大了要努力作母亲的依靠,为母亲撑腰做主。可她长到这么大,还是一点出息也没有,连自己的主也做不了。那么,还活着做什么?等去同他告个别,就跳进三途河里一了百了。

作巡捕的这两年,唯一给她的感悟是见多了生死,反而不惧生死。

一生很短,可也漫长。她不是母亲,忍受不了那样遥遥无期的光阴。

走到听风阁,绵绵雨丝越下越密。门前长明的灯笼冷凄凄亮着,不见守夜的司阍,大门紧闭。她重重拉动铜环撞响几声,等了半晌,无人应门。

将耳朵贴在门上往里听了一会,悄寂无声,一点动静也无。

作巡捕的生涯多多少少培养了她的警惕性,戚莫生心道不好,扔下油纸伞急急绕到墙垣较矮的一侧,欲翻身一跃而入,哪料足尖点到墙头,又生生反坠回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牟足力,双腿发力又往墙头掠去。

不出意外,“砰”一声反撞回地面。

墙那头似乎高高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她进不去、也探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戚莫生没工夫去细究这问题,揉揉摔得肿痛的肩膀,拔腿绕着墙根往后院方向跑。

她记得珠儿说过,后门左侧有个小洞,街角屠夫家的小黄狗时常钻进来,但愿还没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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