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六

一碗面续上,阁里浣衣女珠儿敲门送来他的衣裳。

珠儿姑娘顶着烈日忙碌了一上午,白皙的圆圆脸蛋晒得晕红,鼻尖挂满细细密密的汗珠。

离颜接了衣裳,拾方锦帕递给她擦脸,笑盈盈道:“天气这般燥热,辛苦你了,赶明儿请赵管事重新替你安排个活计罢!”

浣衣女感激涕零:“珠儿多谢公子。”

离颜引她到桌边坐下,“先歇歇吧,正巧锅里还有些面条,你也尝尝。”

戚莫生眉尖微颤,连忙低下头去,不让珠儿姑娘看见她瞬间黯下去的脸色。珠儿不自知,仍满怀感激地叹:“离公子真是好人,人长得那般美,心也善,对阁里最低下的人也那般和颜悦色。”

是啊,离公子真是个好人。不是好人的话,他那时怎么会救下素昧平生的自己,怎么会再遇忘了她是谁仍亲亲热热相待?百年不遇的好人,好得她都差点忘了他对街边阿猫阿狗也是如此,对她那点殷切又算什么?

戚莫生有好一段日子没往听风阁跑了。

巡捕们追查如璎姑娘之死的真凶,查了小半月仍毫无头绪,最近又新出了几起失踪案,更玄的是这遭受害人是凭空消失,半片指甲壳也没瞧见。戚莫生灰头土脸跟着忙转了几日几夜才得了一会空当,又被卢八揪去乌大人的府邸。

这乌大人已过花甲年,耳朵很背,精神倒矍铄得很。他二十四岁入朝为官,从六品小员一路升至郎中,为官三十几载,历经朝野几经浮沉波荡,他仍像一棵老槐杨那般盘根纹丝不动,六十高龄才告老还家、颐养天年。

乌大人膝下三儿俩女,女儿早早嫁了出去,而大儿子嗜好炼丹修道,十几年前一个月黑风高夜跟一云游道长跑了,至今未归;二儿子乌仕翱不喜仕途,反而对经商情有独钟,自把担子接过去,已让乌家银库丰盈了几倍,但乌大人仍不愿拿正眼瞧他;幺儿乌仕鸣是晚来子,也最没出息,整日介流连烟花柳巷地,大笔大笔挥霍着他二哥的血汗钱。

乌大人为两个儿子取名仕,可惜一个也没领到仕途上去,因而越老身子骨越发硬朗,脾气也越发臭,这会也不顾公差在场,扔了拐杖去揪乌仕翱的耳朵咻咻道:“不肖子,不肖子啊,我乌家怎养出尔等货色,早叫你休去倒腾、休去倒腾,非不听,这番惹火烧身,真真活该。”

从商,尤其是从大商,同清官明员一样是个高空踩跷摘宝珠的行业,危险度更甚。这番便是乌仕翱收到密探口信约莫这两日会有刺客到访,他养的暗卫足以应付,但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乌大人耳中去了,老人家暗暗捎个口信往府衙,为避免打草惊蛇,徐大人便只遣了卢八跟戚莫生过来。

卢八只是个巡捕,身手却极好,也善智谋,是府衙里最值得托付性命的人。听说他家是武将出身,后来不晓得犯了什么事触犯尊威,全族受谪,充入奴籍。他结局算是最好的一个。

戚莫生低咳一声,揉揉眼睛往窗外看去,天光已隐隐泛白。

又是一夜白守。

不知是漏了口风教那刺客窃听去还是怎的,一连守了好几夜,传说业内口碑良好的刺客也没到来。她同卢八都是乔装的仆役,这番便打着哈欠回去下人宿的偏房补觉。

屋里两个晚起的小婢唧唧歪歪聊着大房同二房又怎样暗中较了一场劲,见她来,怏怏瘪嘴,举拳威胁道:“新来的,你什么也没听到,更不许往外头咧咧,明白?”

戚莫生睁眼闭眼都是周公笑脸,摆摆手表示理解,头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暗卢八也没吵她,等换班值夜的小婢把灯笼交到她手里,月亮已经爬得老高。

戚莫生举着灯笼往主家院子绕去,碰上同是乔装成巡夜仆役的暗卫,两人相望一眼,点一点头,各往一个方向走。

月亮钻进一朵巨大的乌云里去了,路面一下黯淡下来,她举着灯笼忽然停住脚步,感觉一阵不对劲。刚刚走过去的那名暗卫,她明明记得刚入府打照面时他右边脖颈是有一颗小黑痣的,可方才一晃而去,他裸露的脖颈不算白皙,但干干净净。

糟了!

戚莫生心下一惊,劈开打灯笼的竹棍,抽出匕首掠地而起,紧追那影子而去。

与此同时,东面乌仕翱住的院里传来卢八一声暴喝,刀剑撞击声不绝于耳。戚莫生刚凑近,一个黑影从她身旁“嗖”地飞跃出去,卢八陷入纠缠抽不开身,冲她喝:“小戚,拦住他!”

那逃窜的刺客显是受了不轻的伤,身形迟缓了许多,戚莫生沿着血迹也能追踪到他的去向。一路追到郊外荒废的宅子,那刺客似察觉追兵仅她一人,突然停伫转过身来。

他在卢八手底讨不到便宜,可解决眼前人,三成力足以。

那蒙面家伙忽然停步,眼睛闪烁着猎物反捕猎人的幽光,戚莫生有一瞬惊疑,抽出匕首严阵以待。

一把精巧的飞镖呼啸着直奔眉心来,戚莫生往旁一侧险险避过,还没挺身,那黑影幻身一闪,指节弓屈的铁掌离她脖颈已只剩下半寸之距!

只要那铁掌沾到脖子,“咔擦”一拧,她小命休矣!

眼瞳中黑影蒙面的脸在一瞬间放大,来势太过迅猛,她避退不得,也喘不了气,眼睁睁看那铁掌拂过耳际,触及脖颈一片濡湿的冰冷。

却始终没听见“咔擦”声起。

戚莫生歪了歪脑袋,那黑影忽然直挺挺往前坠,直接将她扑倒在地。等她从黑影身下钻出来,伸手去探他鼻息,没气了。

她心生警觉,握紧匕首四下巡视一番,林黑月明,风过草地发出“沙沙”嘶鸣。在几步之外矗立着两间破落的屋子,屋檐上一人斜斜支起半边身子,睡意朦胧嘟嚷:“大半夜扰清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月华皎皎泻如银,离颜定睛看了看她,唇角染笑:“小捕快?!大半夜还抓贼呢,月底饷银是否能多领两个铜板儿?”

戚莫生低头踢了一脚死尸,没说话。

“月色这么好,小捕快可莫要辜负了。”他拍拍旁边的位置,“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瞅四下无人,足尖一点,掠身上房,坐到他旁边。

离颜这厮很会享受,瓦砾上铺了丝绒锦席,一旁置了一把玉壶,一盏玉杯。他执壶斟了半杯酒递给她,戚莫生仰脖灌下,“噗”又吐出大半口。

不想离颜这般温润如玉的美人公子,喝的酒却烧心烧肺地烈,味道才在唇舌间氲开,整张嘴都发起烧来。

“还是巡捕呢,真没出息。”他掏了锦帕拭去她嘴角残渍,不知从哪又掏出一颗饴糖塞到她嘴里,而后仰面躺下。“你也躺下来瞧瞧,这几日月亮不似中秋明皎,却自有一番韵味。白日闷热嘈杂,这会子凉风徐徐,又静,才是最好的光景。”

戚莫生依言躺下去,视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蓝穹幕,月亮并不很明亮,那淡影仿佛是捣药的兔子,又几缕云丝浮来,月亮慢悠悠躲进云后去,漏下的光更显淡寂。

等云层退去,遥遥听见卢八唤她的声音。戚莫生偏头望一眼旁边人浅浅交织的长睫,没有叫醒他,蹑手蹑脚起身,翻下屋檐。

乌仕翱的案子算落幕圆满,六名刺客俱已落网,还套出了买凶人讯息。乌府呈了好礼上府衙答谢,徐大人放了他二人两日休沐补觉。

戚莫生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便衣去街头吃了一碗汤面,眼风瞟见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去路,当下双腿就不听使唤了。

远远看见珠儿姑娘从假山那边绕过来,见她,欣喜一笑:“小戚捕快,你许久不来了,这番正好。”

她不太明白这话意思,“什么?”

“离公子这几日怕是不安生,前儿我半夜起来出恭,隐隐瞟见有人偷偷摸摸往公子楼中去了,次日却没听到什么动静,公子道我定是眼花。难道真是我眼花了?”

珠儿姑娘仍心有余悸:“从前也有不要脸的登徒子想翻墙进来偷看公子,都教护院打出去了,如果再有犯者,小戚捕快你可一定要把他抓去衙门。”

点击获取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