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五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小商贩的叫卖声一轮一轮由远而近、由近再远,忽听头顶一个声音:“咦?这不是小戚捕快吗,你蹲在这作甚?”

在戚莫生为数不多的朋友中,花枝是唯一的女孩子。几月前花枝上街遭窃贼摸了荷包,是她追回的,胳膊也擦了伤。

后来花枝捧了药膏去衙门里找她以表谢意,药膏疗效极好,连她往年留下的难看疤痕也淡化了几分,她又回请花枝上了酒楼。一来二去,相互熟识。

花枝上街买个菜,领回一个小捕快,凤娘也见怪不怪:“是小戚姑娘啊,许久不见,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掌柜的好。”

凤娘轻轻一嗅,惊诧道:“小戚姑娘是在哪家脂粉店买的花露?这缕冷冽的香氛,调配得委实出彩。”

“咦,我不用这些花粉花露的。”被她煞有介事的模样勾得好奇,戚莫生举起衣袖深深嗅一通,脸微微一红,“就是些汗味罢了,哪里是什么花露,掌柜莫要笑话我了。”

“啊呀,你瞧我这鼻子。”凤娘略一思索,跳开这个话题,笑眯眯道:“来得正是时候,今早李婶做了爽口冰露,用来消暑最适合不过。你既来了,也尝尝。”

说话间她已招呼啾啾舀了一碗端过来。

乳白色胶冻着的冰露,盛在粉青釉碗里,上面撒了碎碎的桂花屑,说不出的可口诱人。

戚莫生挖了一小勺,入口清甜软糯,咽下喉咙一股幽幽的凉意已将夏炎驱散了大半,连愁绪也驱散了大半。

“你瞧着不太高兴,有什么烦心事?”花枝并着她坐下来,开口问。戚莫生的情况,她多少了解一些,两人都有些共通之处,怜她的心绪中多少也带了点自怜的色彩。

“无碍。”她双手捧着碗,露出一个笑容。

花枝将信将疑。

很快一碗冰露见底,凤娘见她意犹未尽的模样,笑道:“还剩许多呢,啾啾,再添一些来。”

戚莫生赧然,忙摆手表示不用。

“多谢掌柜的,不必麻烦了,我尚有事要忙,请容先行告辞。”

“我们也吃不完,难得你既喜欢,便捎一碗回去也无妨。这冰露时效短,过午就失去鲜味了。”

也不管她推辞不推辞,凤娘另寻一只莲花瓷盅满满盛一盅,装在小小的捧盒里递给她。

盛情难却,戚莫生只好收下,再三道谢方作别。

她捧着捧盒回到衙门,径直去了离颜处。

离颜方才睡醒,半撑着身子,呵欠连连,黑缎般的长发凌乱缠络在绣满大幅白蕊棠梨的华裳之上,绝美的容颜半是多情半慵懒,风光旖旎,无限撩拨。

戚莫生看呆,傻愣愣立在原处,等他不怀好意咳嗽两声提醒,手足无措把捧盒献上去。

他随意揭开盒子觑一觑,有点不高兴:“这是什么?”

“是、是消暑冰露。”戚莫生很惭愧,埋低了头。

但离颜似乎已把书籍的事情忘光了,眉一挑又笑开:“正好消渴。小捕快,办事还挺明快嘛!”

他顾自打开瓷盅,浅浅舀一勺抿入檀口,眼眉都漾开了春意。

吃得高兴,还喂了她一勺,桃花眸半敛看她臊得脸蛋通红。

离颜赞道:“做这冰露的人手艺真不错,花蜜应是第一场开放的荆花酿制,这样的工序繁复琐碎,很少人愿去做,是哪里买的呢?”

“浮生阁的凤掌柜送我的。”

“浮生阁?”这三个字眼飘入耳朵,有什么东西流光浮影似在脑中一闪而逝,他用小勺轻敲瓷盅努力回想:“做什么的?”

“卖脂粉香料的店子罢了,新开没多久,东西很好用呢。”

“哦。”

离颜抚摩着手中瓷盅,再抬眼,眼底染了不易察觉的一点异色。

只一瞬,语气又恢复了漫不经心。“那种地方,坑人,你这道行的小捕快,明哲保身,少接触为妙。”

离颜这尊大神在牢里待了三日,还没查明真相,四方权贵的压力已经压弯了徐大人的腰杆,千请万请才请他离开了大牢。

戚莫生时常借着巡街之便荡去听风阁门口,荡了几次忽然撞见他难得亲自送客出门,见她,微微一愣,开口唤:“小捕快?”

戚莫生心底暗喜,但转眼瞄到旁边男子的面目,单膝“扑通”跪了下去:“见过禄王殿下。”

闾丘白负手而立,青衫长袍,玉冠束发,很寻常的装扮,而腰间一块龙纹玉佩彰显出他非比寻常的身份。一张俊生生的脸孔瞧得人目光都酥了,然这般闲散雍容的仪表却无端端透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度。

“你就是姓戚的捕快?”他微微挑起眉,语气不咸不淡:“听说本王去邻国祝寿期间,你亲自将离颜擒去了府衙,若非他念着你还算客气,此番你脑袋怕是早已搬家了。”

等闾丘白乘上华轿,由一干侍卫护送着离去,离颜回头冲她一笑:“都是些繁琐应酬罢,小捕快你大可不必理会。外面日头毒,要不要进来歇歇、喝口水?”

戚莫生没有拒绝的道理。

离颜亲自给她泡了一壶花茶,使唤小厮去冰库取了几小块碎冰扔进里头,斟杯笑吟吟看着她大口灌下。

“你往后若是想来,大可不必偷偷摸摸躲在门口绕,司阍不会拦你的。”

两杯冰茶灌下喉,却让她脸颊烧得微烫。喏喏应着,始终不敢抬头对上眼前人的眸子。

往听风阁跑了三两日,戚莫生渐渐发现比起阁主,离颜更像这里的主人。他的住所是最深处嵌在嶙峋假山后的小楼,院里种着两株粗壮的桃树,除了三五清扫使唤的人,轻易不让人踏去的。

听风阁揽聚了东泽最闻名的乐师,个个有几分名气,但阁中规矩严苛,大家该练艺练艺,该授业授业,事务都遵从阁中安排,一切井然秩序。

可这严苛的阁规搁在离颜身上却失了效。

他从不授业,也几乎不见客,兴致来了就将古琴抱到桃树下弹奏一曲,而后唤来阁中厨娘一道琢磨吃的;没兴致就浇浇花喂喂鱼,然后掩上门睡养颜觉去。

小厮呈来的请柬拜帖如鹅毛飞絮般堆满案头,才撤去,不几日又摞得小山高。他难得无聊且心情不错便抽一封去赴宴,赴一遭宴便是第二日长桑大街小巷稳打稳扎的猛料。一般是不看的,纵是王公贵廷的宴席也甚少去赴。

但从未有人上门找过他麻烦,戚莫生想,多半是因了同他走得最近的禄王的缘故。

戚莫生往听风阁跑得勤了,有幸品尝了离颜的手艺。他挽起长发下厨捣鼓了半天,煮了热腾腾一碗阳春面端到他面前,盈盈含笑:“尝尝。”

仍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扑鼻的香气,面条上摊开一个形状很好看的荷包蛋。他说不曾相识,可她知道是他。

戚莫生低着头大口大口吃面,眼风里瞥见他满足的笑,那笑意一直渲染到她心底去。

一碗面见底,她抹抹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没吃饱么?”

戚莫生腆着脸点点头。

虽说一个姑娘家家胃口这般大多少令人惊愕,但捕快是个辛苦活,最是耗费体力。离颜起身:“就料到小捕快你吃不够,爷煮了一大锅,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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