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途·十二

第一世,她唤作阿葭,有名无姓。

只是个灾荒年景被扔到河畔的弃婴,没淹死,教浣衣妇拾起,抱回了家。

养母是从很远的村子嫁过来的,丈夫生前是个猎户,有一次带着儿子去深山里捕猎,反教猎物捕了去。她孑然一身住在小镇最偏远的山坡上,守着一间茅草屋,替人家浣衣洗布,缝缝补补,勉强能度日。

养母不识字,初时起名也是阿珍阿香之流,有一日去送秀才娘子补好的衣裳,听到秀才在院子里摇头晃脑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秀才说这蒹葭便是长在水畔的芦苇。正好是在水边的芦苇丛里捡到她的,便拾了三分雅兴,唤作阿葭。

养母并没有冠以亡夫的姓氏,将她抱到膝头道:“阿葭,阿葭,咱们等将来嫁个好夫家,阿葭便随夫家姓。”

灾荒年景过去,小镇的人们生活也日益丰裕,养母也终于不用往山里去挖树根草根果腹了。但也只是勉勉强强度日。

她长到三岁撒腿跑的年纪,已能帮助养母铺开洗好的衣裳晾晒。家住得远,唯一同她玩耍的便只有隔三差五赶牛到河边山坡吃草的少年。

少年只大她四岁,已经懂得许多东西,每次来都会变戏法一般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软糖、几块酥糕给她。少年受雇的人家时常赏他些吃食,他一口没舍得咬,小心翼翼包了带过来。

她咬一小口,踮起脚举到他嘴前让他咬一大口,自己再咬一小口,擦干口水包起来留给养母。虽然最后每每都是进了她的小肚子。

少年能让牛群很听话,还能把衣裳洗得比她干净,还会念字。每每先生教主人家小公子念书他都偷偷记下几个,等他长到秀才肩膀的时候,他认识的字已经有秀才一半多了。

少年拉着她的手,在掌心写下一个“虔”字,告诉她那是他的名字。

然后他又折断一根草干,往她掌心再写两个字。“阿葭,这是你的名字。”

虔和阿葭,阿葭和虔,紧贴一起。

她扬起笑脸:“那阿葭可以冠虔的姓吗?”

“当然啦!”光阴如梭,少年的五官慢慢张开,鼻是鼻眼是眼,沐着璀璨霞光,是她形容不出来的好看。“那阿葭就是秦氏阿葭了,等我去县城赚一大笔银子,盖一座比员外家的宅院更大的房子,我就风风光光娶阿葭进门。”

后来,少年打起包裹走了。

这一走,再无音讯。

她等了许多年,等到养母染疾离去,她接过担子成为新的浣衣女,时有媒婆上门,她都笑着摇头。

“我答应嫁给虔的,已经冠了他的姓,怎么可以毁约呢?”

县城在遥远的地方,此去路途险恶,中有强盗悍匪、猛禽凶兽,他多半是死在途中了。纵是平安走到县城去,领略过繁华风光,还愿意回到这穷乡僻壤吗!

能等到他的机会十分渺茫,古道心肠的妇人劝她早做打算,她只笑,不语,仍像河边浣衣石那般固执地等。

她双九已满,这年冬天尤其冷,许多人家不愿浣衣,她的生意好了很多,常常忙到天擦黑才能归家。几天下来,脸冻得皲裂,双手又红又肿。

大雪停住,河面结冰,她拣起石头想砸出一个口子,结果才裂开一道缝,突地从河里蹦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翁。

老翁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很像年画里拄着拐杖的老寿星。但是他没有拄拐杖,说话也不正常。老翁笑眯眯说,他是下来游玩,炎夏躲到芦苇丛纳凉,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她想老爷爷约莫是冻糊涂了,领着回到茅草屋,烧起暖融融的火,煮了菜粥,连压柜子里准备拿来过年的肉也炖成香喷喷一锅摆在他面前。

白头翁烤着暖融融的炉火吃着菜粥炖肉,吃得高兴,问她:“小姑娘,老翁既讨了你一顿饱饭,便了你一个心愿吧!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虔回来,但老爷爷肯定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说了也只会徒增他为难。

她摇摇头。

老人临走留下一颗珠子:“这东西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要是想起来,结个愿便是。”

她摩挲着那颗半个巴掌大的珠子好久,拣了尖尖一块石子刻上一行字:“如果真的可以实现愿望,唔,我希望虔快些回来娶我,下辈子也娶我,下下辈子也要,还有下下下辈子……”

等到翌年,她收拾行囊,锁上茅草屋准备去寻他。她把钥匙存放在秀才家,托付秀才娘子:“婶婶,如果虔先回来,请你告知他我去找他了,很快也回来。”

可她连小小一个镇子都没走遍的人,去哪里寻他呢!

在一间山野小栈歇脚的时候,遇上了悍匪劫舍,一柄染血的刀递到她脖子边,她“扑通”跪了下去,苦苦哀求劫匪留她一命。她不能死,她还没有找到虔,她还有攒了很多年的话要同他说,她怎么能死呢?

她拔下发间他临行留给她的簪子,对准眼窝刺下去。

两只眼珠,换一条命。

没了眼睛才发觉黑暗有多可怕,她摸索着往县城的方向走,喝雨水、吃野果、宿破庙,遇到有人家,也会怜悯赐她些饭食。她形容日渐枯槁,却总饿不死,于是一路乞讨一路往目的地走。

也碰见不少歪心思的人,总指给她相反的路,兜兜绕绕辗转到县城门楼下,不知枯木已逢了几度春。

一打听那个名字,被问的人就尖声道:“你说秦老板?那可是咱们城里头最有名的人了,城东最大的宅子就是秦府,这几儿秦府张罗喜事,热闹得很,一路听着声音也能过去。”

他要娶的是别人。

他不认识她。

不论她作何解释,那人都不相信。那个支撑她走过这么多年、让她魂牵梦萦了这么多年的声音,冷冷对家丁喝道:“把这疯癫婆子打发出去,再不许踏进府里半步!”

第二天更夫换班,在街头发现闹得秦府满城风雨的疯婆子,斜斜靠着墙根,手中握着一支老旧的簪子。

已经断了气。

第二世,她是渔家女,一切从头。

她仍旧享受了他几年的温柔蜜语,听他信誓旦旦要娶她,看他忙前忙后张罗聘礼,满心欢喜地等待花轿抬到门前那一天。

老天爷待她还算垂怜,没有等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在最甜蜜的时刻结束。

那天她高兴过了头,摇着小船采藕归家的途中,教无穷碧的荷叶缠住了去路,一个趔趄,坠下湖里。

平日比鸭子还灵活的手脚灌了铅般沉重,她迷迷糊糊昏睡之际,看到水里有一抹虚影游弋过来,贴在她耳边叹气。

“对不住了,可他是我的。”

这一世,她仍旧没有乘上他的花轿。

等她终于成了他的妻的这一生,他眼中早没了温情柔意,连一个虚假的笑脸他都不屑给。

他说,魏流央,我不得安生,你也别想好过。

她等了三生,熬了三世,终于等到这个人,终于如愿做了他的妻,终于完完整整呈上她的心。他却将它践踏在脚底,不给它痛快,一针又一针,刺得千疮百孔还得苟延残喘。

闾丘胤倒退一步扶住桌角才站稳,凤娘没看他,但料想那张脸跟死尸也并无差异了。

“你只道她歹她毒,只道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又怎知,这三生,你负了她多少。”

凤娘盯着桌上逐渐淡去的水渍,清冷无光的眼瞳看不出神采。“是错缘谬结也好,是夙念成魔也好,虽说都是她自寻自找,可王爷也真真切切教她三生受尽煎熬,下一世,便放她自由吧!”

“她,她……如今在何处?”

“这便无从告知。敝阁的规矩,敲定的买卖,王爷纵是将妾身千刀万剐,妾身也无可奉告。不过妾身也好意劝王爷一句,不必多做费心劳神,就算请来天下最高明的魂师,就是寻到幽冥炼狱去,也觅不到她半点踪迹。”

闾丘胤突然欺身上前,还没看清速度,铁掌已经钳住她的脖子,眉目阴冷得仿佛滴点水上去就凝成冰霜。

“她究竟在哪里?”

凤娘运气破开那只铁钳子一般的手掌,这费了她很大的力气,撑着石桌费了些劲才喘匀呼吸。

果然啊,这具残破躯壳快要作废了。

微风拨动蘼途花树沙沙作响,阳光正好,暖融融照在身上。她眯起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帘睨向他:“她还算有自知之明,明白永没法子斗过涂山氏,更斗不过你,终于学聪明要放过自己放过你,所以从我这里买走了一个愿望而已。”

那张脸灰败得不成样子,连眉宇间终年冷凝的沉毅也开始颤抖,漆如墨玉的眸子几乎也涣散成灰白一片。

凤娘往前凑了些,仔细打量那眼中山崩地裂的溃色,嘴角挑起的笑意更深了。

“她只求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不再与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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