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途·十

上千黑甲铁卫将每一院的出口都堵死,花枝四人被刀枪围禁在小小的园子一隅。啾啾躲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花枝也怕得要命,还强装镇定护在她前头。

闾丘胤一袭玄墨染金的黑袍,令铁卫守在门口,面无表情迈步踏过小院的木槛。

凤娘自屋里迎出,笑容还没爬上嘴角,忽见眼前精光一闪,腹部凉凉撕开一道口子。

她微微怔了一怔,低下头去看。

长剑刺穿她的胸腹,往后递出白晃晃一截。并没有多少血水浸出。

闾丘胤顺手拨出长剑,冷眉微扬:“听闻凤老板所贩皆不属寻常物,看来所言不假。看这张脸,自然人也非寻常人。”

凤娘踉跄两步扶着石桌站定,右手捂住切口等它愈合。等了半晌,那伤口也没动静。

她灰白的脸更暗了,完全是死尸的颜色,瞳孔仿佛投多少碎石也无法激起波澜的死水,耳垂后发丝细的一条灰青痕迹已经延伸到了颊边。

又过约莫半刻钟,她回过神来,嘴角已虚虚带上一丝笑意。

“登门便是客,却不知王爷这般驾临,可是需妾身作何效劳?”

闾丘胤许不愿同她废话,单刀直入:“本王听闻府中魏氏生前常到贵阁购香,可有此事?”

凤娘点头。

“她死了,死前熏的正是从贵阁所购的香。”他把玩着手中长剑,指尖拂过剑刃抹上血色:“更蹊跷的是,国师说寻不到她的魂魄,一魂一魄也寻不着。”

他垂睫淡淡扫她一眼,“依国师所示,魏氏魂魄消弭之际曾逗留贵阁半夜,那她的去处,凤老板自然明白不过。”

凤娘算听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恐妾身也无力寻回。”

“凤掌柜本领通天,本王也许没有十足把握拿你。”他抬眸遥遥瞥一眼远处:“可这院中四人,并不见得也逃得了。”

这样沾染过千军万马腥血的人魔,身上戾气连恶鬼狂妖也避让七分,如今自己拖着一副残躯,那前院的俩妖俩人……

闾丘胤打断她思绪,收剑入鞘摆正衣冠伏礼道:“本王许多过激处,还请谅怀。本王只诚意讨回魏氏魂脉,还望凤老板行个方便,价钱只管开口。”

凤娘古怪地瞅着他:“若要王爷一命呢?”

静默片刻。“……也可。”

凤娘叹了口气,“她守了你十四年,整整十四年。人活着的时候正眼也不愿瞧一眼,如今都死了,还生生拽回一魂半魄做什么呢?”

没有等来回答,她起身去屋里泡了一盏茶,端来石桌上,往他面前斟一杯。闾丘胤不动,她径直倒了两杯灌下喉咙。面部已经呈现僵冷之势,两杯热茶滚下,多少缓和了些。

“王爷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呢?既是不爱,这十四年你折磨她也折磨够了,她有多少对你不起,也该偿还清了,为什么就不能放她安安静静远离这一世纠葛?”

那双漆黑如鹰的眸子显了点疲色。

她喝着茶接着道:“她是曾经全心全意爱过你的,她也想为你学女红女秀,她也愿敛尽骄气做你温良贤淑的妻子,可是你全当闭眼不见。”

石桌旁长着两株繁花覆满枝桠的蘼途树,蘼途花期很长,往年常是开到七八月去。可如今才六月初旬,温暖宜人的气候才刚刚到,这扛过狂风吹打暴雨冲刷的蘼途,却仿佛早拼尽力气,骄阳才露了几日就受不住,一阵熏风,摇下半树的花瓣。

下得比暮冬的雪还要稠密。

一朵开得正好的花瓣坠下枝头,轻飘飘落在他跟前那盏渐渐冷却的茶水中。

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浅浅泛碧的颜色,花瓣打下,将那细细的水纹打得无边扩散开去。碧波粼粼的茶盏如同一面水镜,镜中景象摇曳着清晰。

那时,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年华,不曾吃过苦头、受过委屈,笑起的面庞带着无惧的骄纵。

她在蜜糖罐里泡大,自以为一切俱是如她预想。

赐婚圣旨一下,她迫不及待搬出尘封已久的针线奁,撑开绣面专注练习。宫里指派了织女阁当红绣娘负责她的嫁衣,霞帔是整匹凤凰锦裁剪成形,图纹华美繁复,用最珍贵的金缕线挑绣,她行针的手法甚是拙劣,自然是不能上针的。死乞白赖求不过,她气哼哼拿走花图最简单的禁步。

成品总算还看得过去,可她一双手,已是针眼密布。绣娘瞧得不忍,她兀自扬脸笑得甜蜜:“这是我的嫁衣,我将穿着这套嫁衣嫁给他,起码有一件,我要亲手缝制。”

四月蘼途树抖开第一场花潮,阖府上下忙着置办她的嫁妆。奶娘不许她再外出玩乐,说待嫁的新娘子,出大门会泄了喜气。

这种话,诚然不能使她信服,闷了两天就憋不住,乔装潜行约了闺友听戏。摆戏的茶楼颇有些路程,她同闺友步行,半路上碰见有人摆摊贩卖古籍,她用折扇随手一挑,礼记的书本下赫然是两具赤条条纠缠一处的人体。

摊主笑嘻嘻一拱手:“小人这还有最全的《戏春图》,这位女公子,可要瞧一瞧?”

她涨红了脸,拉着闺友逃也似离开。那天的戏也没有好好儿听,闺友光顾着取笑她了。

“你即是新妇了,这新妇的知识啊,定要学习一些的,‘房中术’可是‘妇德’中必不可少的篇章哟!”虽是闺友打趣的调侃,她细细咀嚼一番,深以为然。

归途别过闺友,她跑去胭脂铺子里买来青黛绕着嘴唇涂出两撇滑稽的胡茬,站在街边观摩了半天,看中一个傻乎乎的胖头小子。

一串糖葫芦把胖头小子诱到角落来,她拿出青黛涂写的布条和几枚碎银塞给小子,目送他屁颠屁颠往书摊跑去。她刻意把那本《戏春图》的名录隐藏在十几本正籍和话本之中,好似这般便能暗度陈仓,殊不知这叫做贼心虚。

小子抱着一叠书籍,屁颠屁颠又回来了,喜滋滋道:“哥哥,我的两串糖山楂呢?”

她接过书摞抱在怀里,叫住卖糖葫芦的货郎,就要掏钱,那倒霉催的胖小子拽拽她衣角,囔囔:“哥哥,这本掉了。”

泛黄的纸皮,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群芳图,那货郎看她的眼睛登时就古怪了。

最后《戏春图》也没拿,她落荒而逃。

后来她遮遮掩掩问奶娘“妇德”的事,老人家当即老脸就挂不住了,扭身找鸡毛掸子敲她脑袋:“混账小蹄子!堂堂名门望族的端派你不学也罢,偏去听人说龌蹉东西,羞也不羞!”

她便不敢问了,只等入夜,鬼鬼祟祟关紧门窗,揽一叠戏折躲在纱帐内一本本翻开,学着里头说话:“今夜起央儿便是夫君的人了,央儿心拙口夯,许多不周到处,请夫君原谅,央儿愿改愿学。央儿会努力做好夫君的妻子,央儿只愿与夫君长相厮守。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与君共度贫贵荣辱、共迎霜满白头。”

她羞红脸,躲进被子里还喃喃念叨:“夫君,夫君……”

成婚第一年,霜降,他大意被夜伏的□□刺中了小腿。

御医说他需要卧床静养,她不能叨扰,转而殷勤地捧了药贴生火熬煎。药汤要熬足三个时辰,她便守着风炉寸步不离,烟气迷眼不甚烫伤了手也顾不得疼,献宝似捧着药汤送过去。

手背烫出了水泡,她特意拉长衣袖掩住,缩手缩脚把药碗递到他手里,他却随手搁置一旁,以夜深为由,遣小厮打发了她出去。

其实,他们的卧寝相隔不远,一面花池,一条回廊。以及,载途的风雪。

手背的痛这时才发作,她慢慢地走,咬着嘴唇强忍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离大门更近了,她怕奶娘知道,只得拼命忍住、拼命忍住!

终于,她清瘦的身躯蹲在雪地里,犹如困笼里的小兽,嚎啕大哭。

成婚第三年,奶娘离世,偌大的王府,她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成婚第六年,寿元大长公主开办百花宴,王府接到一张拜柬。齐聚了大半个朝堂命妇贵姬的花宴,台面端庄得体,私下俨然一场拜学求经的朝会,户部侍郎新晋夫人自是焦点。有谣闻传她出身花柳巷,两年前纳入侍郎府,三月前侍郎原配过世,侍郎大人不理一众异议,坚持将她扶了正。

身家清白高贵的夫人们多是不屑的,独独她肯屈尊纡贵,捧低姿态去向侍郎新夫人求教。端着练习许久的妩媚之姿才踏入王府大门,小婢就惴惴跑来告知宫里赏下的美姬已在花厅候着。

他看见她笑颜明媚灿烂,他看见她眼中星辰闪耀,都还没等得及绽放,已速速枯萎寂灭。

闾丘胤双手抖得有些厉害,似乎想去触摸水镜中那张白下去的脸。可指尖才触及水纹,那张脸却越来越白,惨白地躺在暗楼木榻上,拢在如泼墨散开的乌发中,唇角噙着笑,远山眉褪去黛色静悄悄。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

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有这样好看的两叶远山眉,不描青黛也出奇地好看。老人说远山眉是富贵安泰的福气,这般鸿福却这样生生折在他手底。

他抖着手,一遍遍抚摸她冷颊痴缠的长睫,一遍又一遍。

她是在装睡吧,这只是逼他就范的伎俩吧!她魏流央从小就是这般不择手段的性子。

他指节那么用力,想令她吃痛睁眼,就算那双眼瞳装的是那样浓烈的恨意,就算她醒来还会往他腹部补上一刀。

可她醒不过来了。

这个让他厌了十六年、恶了十六年的女人,这个长着一副蛇蝎心肠的女人,再也醒不过来了。再也说不出恶毒的话,再也扬不起令人憎恶的笑脸,再也举不起短刀捅进他的腹中去。再也无法露出獠牙,像只浑身布满毒刺的疯狗那般横在他面前。

再也无法。

他心底该是欢喜的,他的模样该是欣畅的。他还不解恨,双臂紧锢仿佛要将怀里那具冰冷的尸体勒断骨头,将她挫骨扬灰。

他十五岁初上战场,挥刀斩断敌将头颅时手也没抖得这样厉害。

他十八岁肩膀毒箭深入三寸,医夫往创口浇灌烈酒剖开皮肉的时候手掌也没握得这样紧。

他俯视战后尸山血海、冷睨宫中亲族的血染红点翠河的时候,眉头也没皱得这样深。

他听到一张哆嗦的嘴唇颤巍巍吐出一句话:“……前几日不是还有力气瞪人吗,前几日不是还有力气捅刀吗,怎么今儿静悄悄地就死了,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

“……你受的折磨还不够,远远不够,魏流央!你给我睁开眼睛——”

大片大片的水渍打湿了她宁静的睫毛,蜿蜒而下,淌进她绵薄如纸的嘴唇里。

他抬头往上看,房梁是去年翻修新压的杉木,齐齐整整密不透风。屋顶没有漏雨,屋外也没听见雨声,破晓的朝晖迷晃晃斜进来。

屋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离他近些的下人嗓门也颤得厉害:“王、王爷……”

她穿的素白的衣裙,紧贴他腹部伤口的地方染得殷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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