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途·八

第一世。

他是偏远小镇牧牛郎,自幼丧父,母亲改嫁,孤苦伶仃长到十七岁,雇主家结了他五十两银子。

他难得吃了顿热腾腾的饱饭,去镇上布店买一匹粗麻素布,送去独眼裁缝家制一身新衣。新衣裳制好了他却不穿,将它叠好压在包袱最底下,想等到城里再换上。

怀揣着剩下的散银只身上路,去往遥远的县城寻活计。

披星戴月赶到县城,才进城门,新衣裳还来不及换上,就连同十两银子落入三个壮汉手中。

救下的花猫脸姑娘却毫不领情,一脚凶巴巴:“那几个登徒子,赖错了人,本姑娘正要出手教训,你这傻瓜乡下人,巴巴凑上来做什么?”

他看着娇娇小小的花猫脸张牙舞爪恶狠狠说着大话,微微一笑:“没法子,我再不给他们可就打你啦!”

“街头那么多人都不管,你充什么好汉嘛!”花猫脸撇撇嘴,眸子明亮如星。

花猫脸说,她是家中遭遇变故,准备去投奔临城的远亲。

送佛送到西,他又另掏十两银子,将她托付给顺路的商队。当晚找了家小栈下榻,半梦半醒,偶然见床边立着一抹小小的身影,幽幽叹气:“这世上真是好人不多,那几个商人收钱跑路了,喂,傻子,要不你先收留我一段时间吧。”

怀里的三十两银子,为他换来了泼天的财富。

这年,他斥万金筑起华宅,十里长街喂聘,可惜落个有因无果的下场。

一场雨后,一个瞎眼婆子摸索上门,坚称自己是他乡下未过门的妻子,多少钱也打发不走。

盲眼婆子闹得满城风雨,第七日,她悄无声息失踪。

他散尽家财寻她,寻了七八年无果,终在寻她的途中抱疾而亡。

前一世。

他是没落氏族大家的长子,肩负光兴复族的使命。

担子愈压愈沉,性子愈积愈爆。常言道物极必反,家族严苛的教化没能令他振兴往日光辉,倒反生出浪荡性子,常常借着同道研讨的幌子同三五酒肉之交喝得酩酊大醉而归。

日渐放纵,族里对他再无期望,索性随他去,再无管教。

解脱束缚,他醉得更频繁,身形逐日消瘦。

一日醉酒归来,醺醺然误入藕花深处,撑渡的渔家女慌忙将小舟泊岸,光着脚丫跳下来将他拖到岸上。他比她高一个头,身形硕大,娇瘦的少女拽得满头大汗才将他拽到岸边柳树下。

渔女凑近他身前仔细听,胸腔跳动很是有力,鼻息都带着微微醺人的酒气。还死不了。

渔女嫌恶地捏起鼻子,却莫名放下心来。

她解下他湿透的外衫,铺开在渔船上晾干。

他躺在柳树下美美睡了一觉,等睁眼,身上盖着已经晾干的外衫。已日薄西山,晚风习习荡来荷花的清香。

跟前凑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眯眯眼笑着:“喂,你可算醒啦!以后可少喝酒啊,喝多了乱跑,小心再跌进河里,到时没人救你,淹死了可就不合算了。”

老人常说什么,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在他排除万难登上小渔船提亲、在他终于说动渔女顽固的爷爷、在她终于红着脸含羞答应嫁给他、在他欢天喜地忙着置办聘礼的时候,那么一个稀松平常的黄昏,这生在水边长在水边的渔家女撑着小船采藕归来的途中,一头栽进水中再也没起来。

等爷爷找到她,一张红润的小脸泡得虚肿,一丁点血丝也瞧不见。

人们都说,怕是水鬼索命,那是再无活路的。

赶走了第十三个大夫,他却抱着她不肯撒手,四个魁梧大汉将棺木都抬到屋里来他仍是死死抱着不肯撒手。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打湿她冷得青紫的脸,他眼皮重得睁也睁不开,两只僵麻的胳膊却死死抱着不肯松动。

第三个夜里头,他爹正同叔伯琢磨着三人合力生生掰开他两只胳膊,忽然那只苍白的手艰难地抬起,擦干了他脸颊的泪痕。

上天还算宽待他们。

渔女身子落下隐疾,无法拥有他们的孩子,他也不怨,高高兴兴抱养了两个弃婴。他坐在院子里喝茶,她绣花,看着两个孩子从呱呱打滚长到掏鸟窝的年纪。

渔女陪了他十年,旧疾复发离去。

这一次,她再也没睁眼。

他独自活过漫长的三十年,活着将他的家族振兴得比以往更繁荣,活着守着她坟前青松一年一年拔高。

未曾再娶。

这一世。

他反反复复做一个梦。

梦如镜花水月,春夏秋冬交替变幻,梦里有窈窕女子,她采撷春花踏着岸草翩翩而来,她撑一叶轻舟从荷花深处悠悠荡来,嘴里哼着悠远缠绵的歌谣。她对着一个男人说话,嗓音轻轻,犹如杨絮。

那男人,赫然是他的模样!

女子的面容笼在淡淡烟雾中,他试尽办法,始终无法看清。

解梦的高人只说了三个字,红鸾劫。

南巡的数月,梦境尤其频繁,总也睡不好。出行途中倦乏难抵,闭目养神须臾,神识又撞入梦乡。

南方春雨如织,马车疾驶转弯撞飞了来人的伞。

他骤然惊醒,挑起车帘望去,那女子站在雨中也望着他,湿漉漉的黑发贴着雪白肌肤蜿蜒而下,像自雨中幽然生长的墨藻。

遥遥对望那一霎,浓雾尽褪,灵台大明,梦中影和眼前人渐渐合二为一,仿佛是工笔细细描绘的山水画卷,勾勒出轮廓、渲染上颜色、筑成明丽艳绝的形貌,完完整整呈现他面前。

混浊人间,刹时斑斓缤纷。

凤娘熄灭熏香,淡淡问道:“可瞧得明白?”

魏流央疲惫地睁开眼,好不容易暖了几分的脸颊,又归复一片残色。

她颤巍巍扶着案几站起身,慢慢踱到轩窗旁。窗外漆黑一片。

“跟他许下十世之约的,不是我?”她自喃自语:“无端端闯入纠缠的那一个,才是我?”

许久,她慢慢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埋入膝间哽咽道:“这个人,我爱了十四年、恨了十四年,我以为他毁掉我半生,原来,竟是一场笑话吗?就因为一句荒唐话,我竟耗掉半生同他纠缠。可笑我竟还连累父亲受难。”

她把脸深深藏到两膝之中,窥不见她眼里的哀恸痛楚,只见那一把颤巍巍的削肩更显羸弱,犹闻声色喑哑,似是喉间塞了一把粗沙含着一捧烈火,连残喘一气都近乎奢侈。

凤娘忽然记起来,不晓得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天,于哪一处见过一只濒死的蝉,静悄悄伏在树枝上,秋风乍起,带落那一双薄而残破的翼,于是便只余下一具枯了五脏六腑的空壳。长达十数年的地底蛰伏呵,只求来一夏高歌,和听歌之人如是的评价:聒噪烦心。

纵是看惯生离死别,凤娘也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劝慰道:“人道蜉蝣一梦,不过瞬息尔尔,人生何尝不是?到头来,富贵贫贱悲欢哀乐也不过一场云烟,夫人又何必耿耿于怀。”

魏流央不语,呆呆怔怔抱着膝坐着,似乎陷入沉思,又似乎打击太大,心智痴傻了。

凤娘也默默无言陪她候着。灯烛灭了添、添了灭,默默坐了两个时辰有余,她终于从膝间抬起白得吓人的一张脸,哑声道:“这笔生意,还是望能与凤掌柜完成。”

凤娘眯眼笑:“好说。”

凤娘在屋内四角各点上一盘扶木之花所制的引魂香。

当初她花大价钱买下这宅院,与其说买宅院,倒不如说一千两白花花的纹银只买了湖心这株缠绕千年的扶木。

扶木本是神树,长于东荒大海之中,日出之源,也是连通三界的大门。远古时期,太阳女神羲和大神育有十子,均宿于巨树枝条底下,轮司日职,照耀大地。然十子顽劣,齐齐出动,十日当空,给万物生灵带来了倾覆性的毁灭。是时,巫神大羿张弓搭箭,击射九日,挽救万灵。

传说大羿便是站在扶木上射日,将其踩断,三界联络的大门因此闭塞。

近来么,最后听到关于扶木神树的传说,大抵是千年前冥界太子往东荒走了一遭,折了几条小枝插在冥界黑土里,至于长没长成,便没下文了;至于人间这一株,前尘因缘半点没听说过,寂悄悄窜到这般高大,倒教凤娘踩狗屎运捡了个大便宜。

这扶木不晓得是越发没落了,还是移植阳世水土不服的缘故,莫说古时那般大神通了,灵性皆散,唯独花里还包蕴着些微古祖的灵脉。

点击获取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