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管朝中大臣对于苏致卿的凯旋而归报以什么样的态度,因着皇上亲迎的关系,宫中上上下下,乃至城中百姓都在雀跃等待着建威大将军的回朝。苏致卿的威名,早在他少年之时便在京都响彻不已,那帮人物,那般神采,若不是一去边境数载未有消息,如今京都盛名的季音与易辉,想来都会在他之下!

苏府历经两朝,在京都亦是赫赫有名。苏致卿的父亲在朝中举足轻重,只是,在先帝逝去后,苏父因操劳过度也在不久后驾鹤归去。在两朝交替,新帝忙于登基的好长一段时间里,苏致卿自主请命镇守边境,数载未归,而后苏府一直未在有任何消息传出。如今的将军府,其实早已没了与苏致卿有关联之人。

说起苏致卿的父亲苏青山,他乃是先帝的重臣,先帝在世时,最为倚仗的便是他。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年少的苏致卿受他影响颇深,忠君爱国,志在四方深深印在他心中,以至于这八年来,他内心的煎熬越发深刻,若是没有父亲的那些教导,若是没有,如今的他,定不会是西辰的建威将军,绝对不会!

离京都越发相近,大军行进的不急不缓,可苏致卿心中却越来越不安定。这个地方,他一直抵触着,没想到,绕了那样大的一圈,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

“老大,吃点东西,再有几日,大军便可抵达京都了。”容数端着吃食进了主帐,这一路上,老大的反常他看在眼中,可却无能无力。京都对老大意味着什么,随在老大身边多年的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苏府如今只剩老大一人,京都那个家,其实算不得是家了,更何况,在那里,老大失了他的心爱之人!

苏致卿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托盘,却未拿起筷子。容数看的焦急,这都几天未好好吃过东西了:“老大,在没胃口,也好歹吃些,身体要紧。”

“无碍。”外面天色已黑,从帐中往外瞧去,只能看见往来的士兵影子,一层一层,昏暗压抑。苏致卿的眉眼隐在帐中昏黄的烛火里,容数看了一眼,心底莫名有些发酸。老大虽看着一副好说的样子,其实性子比谁都倔,不然,八年苦寻,换谁都会死心,可他却依旧一年一年的坚持,不断的折磨着自己!

如今,大军回朝,军中上下谁不是一副激动期待的样子,可谁又知道老大是用着怎样的心情来面对京都的一切。

“那我先出去了,你别忘了吃点东西。”不能再待下去了,这样的老大,他有些面对不了。等到他出了战营,苏致卿也未在看他一眼,因为他的心思早已不知飘向何处。

年少春风,志得意满;京都城中,有他策马而过的潇洒背影,有与她牵手欢笑过的深巷小道,有父亲书房里的淳淳教诲,如今想来,不过是当年而已。

当时年少,哪里会有过深思熟虑的想法,可是转瞬便是八年,他还是未想明白,当年她一族的突变以及父亲的态度……

他已暗访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心底抵触着京都,其实最好的查询之地,便是京都了。那里是事发之地,那里记载了那一事的前因后果,若她还在,依她的性子,定是要去京都查个明白,而不是不告而别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躲他一生。

大军抵达京都的那日,满城轰动。从城门口至皇宫前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皇上亲迎,多大的面子,宫中光是禁军便出动了上万名,从皇宫至城门处一路拦截,保持道路通畅。

午时还未到的时候,城门处隐隐能听见马蹄轰鸣的声音,闻声的人都不由心中紧张,苏将军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浩浩荡荡的银色铠甲出现在眼前。清一色的铠甲头盔,可人们还是注意到了人群中的那人,身形高大的屹立在马上,头盔下露,出的玉颜远远看去都能想象出是怎样的天人之姿。

大军入了城门,两边的百姓不由发出惊呼声,那一阵又一阵的喝彩让行进的将士们心中欢喜,多年未归,其实最想听到的不过是这般发自内心的乡音!

与苏致卿并肩的江昊转头看向身旁之人,这一路行进中,苏将军越发沉默。在边境时,他还能与自己谈些什么,可现在……他看了眼苏致卿冷毅的侧脸,心中不免叹息,若是那女子尚在人间,他希望苏将军能早日找到她,痴情之人总是可怜,为情伤心,即便是男子,怕是也有些难熬的吧。

百姓接连不断的欢叫声也未能激起苏致卿的深思,可即便如此,今日过后,这位建威将军的事迹也会传遍京都,多少少女芳心亦会因他乱撞不已。帝师大人多年来的绝世独立因着他的出现也会被打破。

孙志焕携百官在宫门前亲迎,他小小的身影站在人群中有些瑟缩,实在是因为随时随地给与他勇气之人,今日并未站在他身边。下意识的再次转头,可身后除了神色肃穆的百官便是漆红的深宫大门,季音他,并未在此。

小碌子站在他身侧,最中心的位子,他听见孙志焕小声的低喃声:“老师病的很严重吗?我好担心啊。”

今日一早,心然殿当差的奴婢前来禀报,说季大人昨夜感染风寒,早起时身体不适,今日迎接苏将军怕是去不了了。孙志焕当然不会责怪,宣了太医前去诊治。刚要亲身前去看看,小碌子又领了人伺候他更衣,等到忙完,苏将军的队伍就要入城了,赶到宫门前站定,他还是放心不下。老师很少生病的,这几年因为生病耽误朝事的更是从未有过,他怎能不担心呢。

小碌子弓着身子,身边皆是身份显赫的高官大人,他实在卑微至极。听见皇上如此说,他小声的接道:“皇上不必担忧,奴才适才派人前去探望了下,说季大人服了药睡下了,没有大碍。”

孙志焕这才稍稍安心。一旁的易辉听闻这般对话,心中更是不解。苏致卿的此番回朝,可以说是季音一手促成的。先是抛出东清国白舒玄主将的噱头,派兵十万援助于他;又在朝中言辞激烈的替他说话;任谁看来,两人之间就算不是至交好友,也应是有关联之人。可今日季音又来这样一出,称病不来;要说季音因为生病未能前来,他压根不信!可他到底为何不来,易辉到真是一时猜不透,这个季音,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而夏复站在一旁,亦是满腹不忿。那季音在朝上说的义正言辞,可如今,除了他文武百官皆随驾左右,自己倒像是被他摆了一道!

季音把持朝堂的这几年,一直低调自持,可苏致卿的回朝,到是让他将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员得罪了个彻底,多年隐忍的安稳局面,被他自己亲手打破……

军队行进到宫门前,苏致卿一行下马走来。他身形高大,一身气韵吸人眼球。官员见到他的样子都不免在心中感慨,这般的大将军,谁不信服?其中见过苏致卿少年时样貌的老官员都暗自咂舌,当年的潇洒少年郎如今蜕变成沉稳内敛的大将军,世事难料啊。

而孙志焕见到对面的人朝自己走近,他才八岁,瘦小的身形使他仰起头方能瞧清那人的样貌。他从未见过苏致卿,可苏致卿的威名这几年一直不断,他为了西辰江山镇守边境数载,是西辰的大功臣,是要重重嘉奖他的,这些是老师教导他的!

他清澈的瞳孔里印出那人的样貌,温润俊朗,疑似仙人。这便是苏致卿吗?比起他,自己这个皇上好像显得太过渺小懦弱了些,难怪老师会那般看重于他……

“微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朗的声音响在耳边,孙志焕看着面前跪下的人,后面跟着跪倒一片,他有些瑟缩,下意识转头一看,又失望的转回头:“平,平身!”

苏致卿站起身,低首看着眼前的小男孩,这便是自己效忠的君主。他仿佛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虽然极力保持着镇定,可拽紧的双手泄露出他的紧张。他有些不敢与自己对视,苏致卿有些好笑,有什么不敢的呢,您是西辰最为尊贵的帝王,害怕是最不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该害怕的,是他们这些臣子啊。

好在易辉及时接话,免去了孙志焕的不知所措。

“苏将军大胜回朝,西辰举国欢庆;皇上在宫中设宴,亲自替苏将军接风洗尘!”

易辉堆着笑意的脸上让人看不清意图,苏致卿也不在意他的意图。他知道易辉,易家的公子,朝中的户部尚书;手段极为厉害的一个人,当今朝中,唯有季音能与他相提……

容数曾提起朝中出了位年纪轻轻地帝师大人,说他仿佛凭空出现般,短短几载便将京都控制在手,还深得皇上的信任。皇上年幼,要取得他的信任并不难,难的是,这位季大人在满是能人的朝堂还能大展身手,政权在握!

“不知大名鼎鼎的季大人是哪位?慕名已久,今日荣幸想结交一番。”

他的话音刚落,后面的江昊便回道:“季大人不在此列。”一开始他便注意到了,从到宫门前的一瞬,他下意识地找寻季音的人影,可是在人群中看了良久,都没有他的身影,他没有来吗?为何他不来呢?

孙志焕见不得有人误会老师,他急切的解释:“老师昨夜感染风寒,今日不便前来,苏将军不要见怪。”

果然是信任有加啊,苏致卿点点头笑道:“身体要紧,希望季大人早日痊愈。”

他说的真心,孙志焕不免有些感激,易辉又及时出声:“如此,大家移步宫中,共享宫廷盛宴吧。”

“苏将军,皇叔,一起吧。”

“皇上请!”……

江昊不死心的四处看了眼,风寒,严重吗?还是不想来的借口呢?后头跟上的容数瞧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好笑:“王爷,您在瞧什么呢?”

“没什么……”

宫中设宴宴请凯旋归来的将士们。数百功臣齐聚宫中,加上朝中官员,一时之间,只闻杯盏相碰的清脆声。苏致卿乃是这场宴会的主角,对他的敬酒自然是络绎不绝。

面对着眼前杯盏,已有几分醉意的苏致卿揉了揉额头;他向来自律,酒这东西尽兴就好,多了只能是伤身。

“苏将军,微臣敬仰您大名已久,这杯酒您可定要喝呀!”来人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后便充满期待的看着苏致卿的酒杯。

容数随在一旁,眼见老大有些为难,他立马端着酒杯上前:“苏将军有些醉了,这杯酒我代他喝!”

容数毕竟是苏致卿的副将,来人不好拂他的面子,笑笑后便退了下去。

“老大,你没事吧?”几日未休息,一回来就要面对这些人,苏致卿明显有些疲惫的脸色看的容数一阵担忧。

宫廷乐师奏着舒缓的雅乐,舞姬们翩跹的身姿在殿中舞来舞去;好不容易没了前来敬酒的人,苏致卿闭了闭眼,又出声道:“无事,这里太闷,我出去透口气。”

苏致卿一走,容数一人坐在原地,面对着四周若有似无扫过来的视线,无声浅笑。

冬日里的皇宫瑟瑟萧索,可却有着他独有的庄严。出了殿中,没了炉火,外面冷风一次,微有几分的醉意顷刻消失了个干净。苏致卿舒口气,站在殿外一旁的栏杆前,望着面前的枯枝落叶,仅穿着盔甲的身子一点也感觉不到这冬日的湿冷。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可却不在是那个君王;一朝君主一朝臣,当年的一切都已经被时间埋没在不知名的角落,她若是在,又会想着什么样的办法去找寻被人掩藏起的真相?而前朝之事,如今除了历经两朝的夏复,还有谁会知道些零星线索?若他是她,他会怎样做呢?

“苏将军难道是醉了?”

被突来的声音打破思绪,苏致卿回身一看,示意道:“易大人也酒意上头?”

易辉笑着走上前与他并肩,天色已暗,黑暗的空中闪烁着微弱的星光,此地欣赏,倒也雅致。

“这是皇上为苏将军设的接风宴,苏将军不在,怕是不好吧?”

“引了酒后脑子有些犯晕,皇宫不比外面,皇上面前更不敢有失体统,我醒了酒后自然会进去。”

易辉见他说话条理分明,哪里像是醉酒的样子,不过是用来搪塞他的借口罢了。眼前人的气韵他只感觉有些熟悉,那从容不迫的样子,话里透出的淡漠都像极了那人,易辉心中一冷,语气不比之前:“苏将军此番战功,无怪季大人在皇上面前替你不尽美言,日后朝堂,苏将军与季大人,怕是无人不服吧?”

他的话隐隐有些嘲弄,季音的名号苏致卿已不是第一次耳闻了,可易辉说的,他会与季音之间有什么;怎么可能呢,别说他性子偏冷,虽然看着温润谦和,可最是不喜与人相近;再者,他从未与季音见过,虽然不知那人为何要在皇上面前替自己说话,可他们之间,却是断不可能有些什么的。

“为人臣子,为皇上效忠,为百姓效力;旁的什么,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亦是无用。”

一句话说的坦坦荡荡,易辉就是不满也不知该回些什么;还真是像极了的性子,说出的话都这般相似,一样的气死人不偿命。易辉咬牙,自己在朝中怎么也是说一不二,为何在这两人面前,屡次受挫?

“易大人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进去了。”苏致卿笑着与他擦肩而过,临风而起的披风摇摆着在易辉身边翩然而去,好一个苏致卿!

易辉冷目望着暗色里的皇宫,来来往往的宫女手中提着摇曳的灯笼,昏暗的烛光只看得见自己拽紧的拳头,一个季音,又来一个苏致卿;他易辉,绝不该在他二人之下!

心然殿当差的奴婢今日都不由自主的在殿中徘徊,季大人平日除了在书房处理公务,便只会在夜间会回殿中歇息,往日要瞧见季大人,就算你在殿中不停的来回走动,也不会好运气的撞见。

可今日,季大人感染风寒,太医说了要不停替季大人倒水换额巾;难得生病的季大人虚弱起来简直要了人命了!进进出出的奴婢一个个脸红的灿若朝霞,实在是季大人病起来的样子比平日里少了冷漠,红润的双颊虽是高烧所致,可旁人看来只觉的诱人至极。

替他冷敷的奴婢眼神都不敢看向他,轻手轻脚的在他额头上来回换布,躺在那里的季大人,呼吸轻柔,近看之下,肤色细腻的宛若女子,任人看了都移不开视线。可那是季大人,他们哪敢放肆,规规矩矩的照顾着,生怕怠慢了,皇上怪罪,谁不知道皇上对季大人依赖至极!

季音是真的病了,且病的不轻。冬日里的寒冷,以他单薄的身子,一晚上冷风入骨,哪里受得住。

浑浑噩噩间,只听见耳边有人说话。

“寒气入体,开几服药先驱寒,季大人的身子还需多多静养才行。”

他生病了吗?难怪会这般难受……

“前殿有人来禀,苏将军的队伍即将入城,季大人他怕是去不了了吧?”

“哎,季大人现在都神志不清,哪里去得了,去禀告皇上吧。”

入城?苏致卿,他回来了。对,西辰大军凯旋归来,他却是回来了……大胜回朝,皇上定是要在宫中设宴接风的;他会进宫,与他同在一片琉璃瓦下。被子下的手微微移动,昏沉的头颅缓缓转过……

“呀,大人您醒啦!”

伺候在旁的婢女惊呼出声,微长的睫毛颤抖几番,终于睁了开。

“大人,您感觉如何?高烧总算退了,奴婢这就去叫太医过来!”

侍女急匆匆的出了去,季音睁眼看着帐顶;这是他的寝殿,他没有去任何地方。他一直坚强,这么多年,再煎熬难过的时候,他也从未倒下,可却在听见那人回朝的消息时,心中突涌的情绪瞬间将他掩盖;他从未在外人面前失态,可昨日……

“大人,太医来了。”

进来的太医见躺在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显然还未恢复过来。上前就要替他把脉。

“院正秦太医呢?”

略带沙哑的声音听的那太医一怔,一看,床上的人双眼看向他,眼中的疏离明显,虽在病中,可气势丝毫未减。他立即跪了下来:“禀大人,秦太医昨日照料大人一晚,今日轮他休息,心然殿前来请人的时候,正逢属下当差。”

季音虽然昏迷一晚,可迷糊间却听的见周遭声音。秦戈的声音隐隐在旁边响起,所以他才会放心的一直睡去。

“我已无碍,你下去吧。”

那太医一愣,显然有些不确定:“这……大人,您身子尊贵,皇上更是令太医院竭力照看,属下不敢不从啊。”

“皇上那我会说的,我既醒来便不用再费事,你下去吧。”

季音的话他不敢不从,在原地蹰躇了半天,还是退了下去。倒是一旁的奴婢有些担忧:“大人,您身体要紧,风寒还未好透彻前,还是让太医照看着吧。”

说话间,季音已经掀了被子起身,拿起屏风上的外袍径直穿上,越过一旁的婢女,留下句:“不用。”便走了出去。

身后的婢女一脸心疼的看着他出去。大人真是倔强,身子是自己的,为皇上鞠躬尽瘁,连病了都不知道好好休息番!

季音去了书房,不过一日,朝中送来的折子早已变了风向。

平日里,除了唠叨各处的灾情,便是要拨款捐助的事,可苏致卿一回朝,这些送来的折子全都换了内容。

“苏将军府中上下奴仆共五百六十八人,府中用度奢华如皇宫,此举早已逾越将军头衔,恐有异心。”

嘴角微牵,将手中的折子随意扔下,季音甚至连批阅都未写下。

将这两日搁下的奏章批阅完后,外间早有下人在等着。

季音醒来后便有人告知了皇上,孙志焕在第一时间就急吼吼的赶了过来,又闻老师在处理朝务,老师有多关心朝务他当然知道;一边担心着老师的身体,一边却又不敢敲响书房的大门。

直到季音开门出来,孙志焕才急切的出声:“老师怎么还未痊愈就来处理朝务,身子要紧,我让太医来给你瞧瞧吧。”

门外站了一群奴才,孙志焕不肯走,他们只好在后头无声的跟着。

季音看了眼,朝小碌子招了招手。

“怎么让皇上在此等着?都不知道分寸了?”

话里隐隐的怪罪小碌子听的一惊,急忙解释:“大人息怒,皇上念着大人的身体,又知道大人素来的规矩,忙公务的时候从来不许人扰,皇上才未让人通传的。”

孙志焕见他未回答自己,有些在意:“老师,无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要在外面候着的;我想等你忙完了,在让太医给你瞧瞧,我也好安心。”

他是真心记挂着季音的身子,小孩子清澈的眼眸里完完全全都是他;季音不敢与之对视,匆忙移开:“我已无碍,皇上不必担忧。”

“可昨日还高烧不醒,怎么一日便好了?老师,你这样为朝效力,我心里知道的;可在忙身体还是要照顾的呀,而且现在朝中有苏将军,他与老师一样见解独到,能力出众,老师不在,很多事情他也可处理的滴水不漏;所以,老师还是抽空好好休息番吧。”

季音眉眼一动,吐纳口气:“苏将军他,能力出众是好事,可有时候一个人有能力不代表他就可以很厉害。他不过上朝几日,可这几日弹劾他的折子不下百张,皇上以为,这样还是好事吗?”

每日呈上来的折子径直被送到了季音这里,孙志焕的性子哪里还会主动去瞧那些东西;季音提起,他还有些讶异:“可是我看苏将军他,没有哪处做错需要弹劾的呀?”

就是因为没有把柄,才会是朝中那些人眼中最大的错处。季音当然不会与他细说这些:“这几日堆积的朝务我已处理,因着风寒,早朝我便再晚几日去,届时皇上在朝上若有疑问,大可询问苏将军与易大人。”

孙志焕听闻他要修养,当然乐意至极,连连点头:“老师信任苏将军我知道的,我也会对他信赖有加的。老师现在要招太医瞧瞧吗?我在这陪你吧。”

他摆明要亲耳听到太医说他无碍才可放心,季音拗不过他,只好点头:“那便宣太医院院正秦戈过来吧。”

孙志焕随他进了书房,老师的书房他常来;里面布置简单,称极了老师的性子。桌上摆放整齐的书本显现出主人一丝不苟的作风,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便是细致凌厉的批示,老师到底有多厉害,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看透彻过……

秦戈来的很快,他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书桌前坐着的两人。大的看着手中书本,眉头微皱;小的趴在书桌前,双眼定在季音身上,久久不曾移动。

“微臣给皇上请安,季大人安好。”

孙志焕见他进来连忙跳起来:“秦太医快过来给老师瞧瞧,昨儿个还昏迷不醒,今日醒来老师就耐不住要处理朝务,比我大那么多,竟然都不会照顾自己!”

秦戈见他着急的样子到有些触动,皇上虽小,可天家的人哪有心思单纯的,即便年纪小,坐在那张椅子上,就不会如寻常人家孩子般随心所欲!可皇上待季大人的心,赤诚一片,饶是旁人见了,也只会暗自嫉妒季音好手段,能讨得皇上这般的对待。

“季大人烦请伸手,让微臣替你把脉看看。”

季音伸出手,将覆在手上的衣袖一寸寸卷起,白皙的胳膊缓缓显现在眼前。秦戈眼神低了低,伸出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

良久,秦戈收回手,朝着孙志焕躬身:“禀皇上,季大人气体虚寒,好在年轻,这般将养个几日,并无多大问题。”

孙志焕这才吐出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师虽然厉害,可身子却瘦瘦弱弱的,看着一点也不健壮,我得让御膳房多准备点补膳,给老师好好补补身子。”

他这么说着就真的朝外走去,带着小碌子亲自去御膳房嘱咐。

他一走,秦戈脸上适才的恭敬便瞬间退去,抬眼凌厉的看向案桌前的人:“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么?这般冷夜,着单衣站在外面一宿?若不是奴婢及时发现,你是要活活冻死在外面吗?”

“不是。”

秦戈被他淡淡的声音彻底激怒,俊逸的脸上已被狰狞替代,他伸手撑在桌前,怒目瞪向对面之人:“他一回来你就乱了是不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他,不惜破坏自己的身子?季音,倒是我小看了你,原来让你方寸大乱的方法,不过一个苏致卿!”

秦戈从未对他这般放肆过,可见此次是真的被他气到了。以往在外人眼中俊逸温和的面貌此时都变得有些扭曲,旁人见了还以为秦太医性情大变,可秦戈的这幅样貌,旁人又哪里会见的到?

“你知道的,我做不到。”

不过一句,秦戈在多的话也说不出来。深深闭上眼,他缓缓道:“你的身子受寒严重,要好生条理才不会落下病根,这几日我想你也不会上朝吧,就好生在殿中修养吧。”

秦戈知道他所有的一切,又怎会不知他一句做不到所包含的意义。

身子还是很虚弱,不过一夜,哪里就能好呢。季音咽下嗓子里的咳嗽,脸颊憋得通红。他这幅样子,秦戈满腹怒气都不自觉散尽,无声叹气道:“你要我如何说才好,明明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哎……我知道你的心情,见也好,不见也罢,总归会有解决的办法,你又何必对自己下狠手呢?”

季音勉强一笑,他的话自己都还未想明白,又怎能回答他呢。

“秦戈,当年你为何会救下我呢?”

这么多年,秦戈在宫中的太医院恭恭敬敬的做他的院正,与季音的交集其实算不上多。可谁又知道,明面上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私下竟会有着那样的牵扯。

季音一直不曾相问,秦戈的性子,怎会让自己平白卷进这样大的秘密中不可脱身。对他,季音其实一直很内疚,可秦戈,从未与他谈论过这些。

“当初救你,不过是医者仁心罢了。”伤成那样的一个人,又那样巧合的被自己撞到,他哪里还能想多。一条人命,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后来答应助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可以做到,也因为你的故事,我感同身受。季音,这几年你做的很好,我有时候甚至想,以你现在的手腕,等事成之后,你还可脱身,还可以做回原来的你,还可以,得到幸福……”

秦戈说的那般真挚,样貌清俊的一个男人,眼观直直的看向自己:“季音,不要受他影响,苏致卿再好,也与你隔了诺大的鸿沟,你与他,再不可能了!”

心神巨震,一直刻意回避的事情被他这样提及,季音只觉胸腔里的那颗心酸涩的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你说的不错,我与他,再不可能了……”再怎么欺骗自己,都不过是掩耳盗铃。自他走上这条路伊始,与苏致卿之间的过往便成了伫立在天边的海市蜃楼,再也遥不可及。

“这么多年,我刻意躲着他;知道他在找我,我既高兴又难过,他待我那样好,我却从未替他做过什么。入朝后,眼看着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到如今,连相见,都失了勇气……”

“秦戈,有时候我想,可不可以为了他放弃我所做的一切,因为那是苏致卿啊,值得我抛弃一切的人;可每每闭眼,那样惨痛的过往挥之不去,两之相比,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进退两难!”

他有多难过,秦戈怎会不知。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冷漠的季音,在他面前流露出的难过,那样明显,那样让人心疼。

狠狠握拳,秦戈转眼不去看他难得的脆弱:“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面前男人的心思,季音怎会不知。可情之一字,若能自我控制,这么多年,自己又何必那样难过。他说事后自己还可以脱身,还可以得到幸福;若他的幸福不是那人,又哪里算是幸福呢。

她的幸福是苏致卿,而苏致卿一直苦苦找寻的女子,就是季音!

季音本是女子,且是位美丽的女子。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男扮女装,她早已忘记了记忆里的女子是个什么摸样的。如今人前的季大人,谁都不会认为他与女子有丝毫联系。

将自己至于今天的处境,人前有多风光,她心底就有多心伤。不能以旧人的身份与他相见,是上天对她所作之事的惩罚!

而秦戈……季音闭眼,有些人,有些情,她注定得辜负。秦戈是她一路走来的伙伴,是她迷茫时给与她勇气的知己,却惟独不是她用来相守的良人。

帝师大人感染风寒,久治不愈,早朝更是缺席数日。明里暗里,多少人争相打探着,可心然殿里的下人口风甚紧,如何打听,都只有一句大人未愈。

秦戈虽说无大碍,可老师却因身子不适一直未能上朝,孙志焕实在放心不下,无奈季音却坚持将养便好,他才未大肆宣召太医诊治。

早朝时,因帝师大人的缺席,朝堂上唯有苏致卿一人耀眼夺目。他虽归来不久,可这朝堂之事,他却无一不晓;易辉暗自思量,由此可见,这位苏将军私底下的手腕绝对不简单。他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将朝堂上的格局弄得透彻,且吸收的如此之好,说出的每句话让这些官员皆都点头称是,假以时日,绝对是位比季音更为厉害的人物。

西辰的能人已经够多了,再有一位,只会分去他们更多的光环,一直被季音压住风头的易辉自然不愿见到那样的场面……

今日一下朝,易辉背着手悠哉的跟在苏致卿身后出了殿门。因着季音的关系,这几日朝中议论声不断,连下朝后,都有人三三两两的小声交谈。

“季大人看来病的很重啊,已有五日未来上朝了。”

“我看皇上倒是担心的紧,估计是真的病重。”

“倒也奇怪,季大人年纪轻轻的,以往从未听说有个什么小病小痛,这次毫无预兆的就病倒了,莫不是其中有何玄机?”

“你我在这瞎猜什么,管住自己便好,那其中有何算计,都算不到咱们头上。”……

等到那些官员尽数离去,易辉长腿一迈,赶上前面不急不缓的人。

“苏将军留步!”

苏致卿顿住脚步,不过一个转身,施施然的神情,虽着冬装,却依然有种飘然而立的感觉。

“易大人有何事?”

易辉两眼弯弯,眼中透着微光,轻松道:“季大人风寒未愈,作为同僚,理应去探看;而苏将军又刚回朝,季大人乃是皇上的老师,堂堂的监国大人,苏将军难道不该前去探望?正巧碰上,不如眼下你我同去如何?”

明面上来说,合情合理;且之前尚有人说,季音在百官面前替自己激辩,无论何种,去拜见这位帝师大人,都太应该了。

“好,我随你同去。”

心然殿偏离宫闱,又与孙志焕的泰安殿隔了半个皇宫,实在是宫中僻静之所。季音养病的这几日,前后多少官员想来表忠心,可一拨一拨的皆被打发走,实在是季音懒于应付这些道貌岸然之辈。可她从未想过,易辉会来看她,且带了那人一道前来……

“易大人!”心然殿当差的奴婢乍一看见这两人,惊得两眼放大,急忙行礼。

易辉她当然知晓,与季音齐名的青年才俊,更难得的是,两人都是罕见的美男子。只是易辉不常在宫中走动,她也并不常见到他,今日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不过,易大人旁边的男子又是哪位?竟也长得那样俊逸出尘,让人一眼见了便不由倒吸口气,世间男子,怕是无人能有他的风采了吧?

这两人站在一处,那婢女一时看的痴了,竟忘了询问他们前来为何。还是易辉打破沉寂:“麻烦告知季大人,他风寒在身,我与苏将军前来探看。”

“呀!大人他今日不在府中呢,方才皇上那边有请,大人他虽未愈,可待皇上一向亲力亲为,就在你们来的一刻前,大人去了泰安殿呢。”那婢女说完,一脸遗憾的盯着手指,不敢抬头。

易辉的笑意凝在脸上,这么不巧?不过探病,季音既然去了泰安店,他们万没有在去打扰的道理。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苏致卿,想在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那人仿佛毫不在意,低眉敛目,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易大人,既然季大人不在,那我们也不便在多做打扰,改日在来吧。”

话已如此,易辉哪里还能多说什么,他虽觉着其中有些不对劲,可无奈寻不出破绽,只得点头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从殿中出来,易辉一路沉默着,他实在怀疑那季音根本是在装病,哪有小小风寒一直未愈的?再者,以季音的性子,即使是风寒未愈,他定也不会在意,更不会数日不上早朝!如今连着五日不曾上朝,定是有何隐情,他到底有何目的?看来,需要柏飞入宫一趟,这个季音,太过神秘,而自己对他的了解太少,委实不利!

而苏致卿一路饶有兴致的看着心然殿的摆设。虽未见到这位季大人,可这心然殿的各处摆设倒是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莫名的,亲切。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后,一直低头不语的婢女这才转头看向身后的某处,小心的移过去:“大人?”

咦,明明之前就是在那的呀,怎么没回声了?

“大人您在吗?他们已经走了。”

依旧没有回声,那婢女不放心,走近一看,大惊失色:“大人,您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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